谁能跟皮拉哈人一样不在意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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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阿福,图 | 马丁·薛勒,丹尼尔·艾弗利特
1980年8月一个星期六的早上6:30,美国人丹尼尔·艾弗列特(DanielEverett),语言学家兼福音派传教士,在巴西丛林里的皮拉哈部落,在睡梦中被吵醒。
真的看不见
“他在那!神灵伊嘎凯!”“我瞧见了!他威胁要伤害我们。”皮拉哈人纷纷跑到旁边麦西河的堤岸上,朝着河对岸指点吵闹。丹尼尔确认运动短裤上没有蝎子蜈蚣之后,穿上它也来到河堤上。“发生了什么事?”他问身边教他皮拉哈语的土著人科贺,后者正全身紧绷盯着对岸,不耐烦地回答他:“你没看见吗,住在白云上的神灵伊嘎凯,正在对面朝我们大喊,说我们一进入森林,他就杀了我们。”“在哪?我没看见。”科贺没好气地说:“就在那儿!”他不眨眼地盯着空荡荡的对岸。丹尼尔知道跟皮拉哈人在丛林里是没法比眼力的,他总是看不到当地人已经发现的野生动物。但现在情况显然不同,距离不到百米的对岸白沙上,确实什么都没有。
但他有多确定那里没什么,皮拉哈人就有多确定那里有什么。
丹尼尔只好离开河岸,回到他那用棕榈叶子搭成的简陋屋子去了。但刚刚这一幕是怎么回事呢?他曾相信只要够努力,人们就能看到别人眼中的世界,并尊重彼此的观点。然而在皮拉哈部落感受到却是,即使是人们对现实的感知,也受着特定的预期、文化、经验所左右。
别睡,有蛇!
当夜色降临,聚会的人们分手时,他们通常的告别语是:“别睡着了,有蛇喔!”首先,他们相信少睡能使人变得更坚强;其次,他们身处丛林,危险无所不在,熟睡会使人失去警觉和反应能力。他们的一天通常从清晨五点开始,不过因为夜里睡的不多,所以很难说这究竟算新的一天的开始,还是这一天就没结束。
丹尼尔从26岁踏入皮拉哈人的世界,目的是学习他们的语言,再用皮拉哈语翻译《圣经》给他们。他陆陆续续跟这个部落打交道30年,他的孩子与皮拉哈人的孩子一起成长,村落里的成人跟着他一起老迈,那些曾经威胁要杀了他的族人,现在却可以为他两肋插刀。
第一次见到皮拉哈人,最让丹尼尔吃惊的是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开心,不像有些人见到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会板起脸来不理不睬。他们热情的指来指去讲个不停,试着让他看到周围他也许会感兴趣的东西,头上飞过的鸟,猎径,茅舍,小狗。光屁股的小孩满地奔跑,人人都在笑,大多数人经过他时都会碰一碰他,好像他是只新宠物。真是个温暖的欢迎仪式。他们给他起了个皮拉哈名字:欧吉艾。他们会帮所有外国人起名字,因为他们不喜欢喊外国名字。命名的原则是看这个歪果仁长相最像哪个皮拉哈人。所以部落里已经有了一个欧吉艾,跟丹尼尔长得是有那么点像。后来他们又给他改了两次名字。他们会不时的换名字,理由通常是他们在丛林里跟遇到的神灵交换了名字。
行动派
皮拉哈语里没有“礼貌用语”——像嗨、再见、你好,或是抱歉、不客气、谢谢你。他们的语言大致是用来询问信息、断定信息或下达命令。你给对方一样东西,他们可能会说“好”或“可以”,意义比较是“转移确认”而不是致谢。他们可能会在稍后以礼物或帮忙来答谢。要是有人做出冒犯或伤人的举动,也是如此,他们不会说“抱歉”,而是用行动表达忏悔。
傍晚快六点,是一天中景色最优美的时光,橙色的阳光闪耀,红褐色的天空和浓绿的丛林将黝黑的河面衬托得更为明显。突然两只灰色的小海豚同时跃出水面,接着两艘皮拉哈人的独木舟也出现了,驾舟的人尽情追逐小海豚,试着用桨去碰它们,海豚也玩的很高兴,不断在河面露头,让桨刚好碰不到它们。追逐持续了半个钟头,直到天黑才结束。驾舟人和岸上围观的人都哈哈大笑,他们不追了,小海豚也就消失了。麦西河畔
一旦跟亚马逊河流域和平相处,皮拉哈村落就成了悠闲的地方。首先就要学着不理会甚至享受炎热的天气。其实人体在32-43°C的气温下并不会出问题,特别是还有丛林遮荫,况且是在永远凉爽、湿润的麦西河畔。比较难受的是湿气,皮拉哈人的皮肤经过千锤百炼,几乎不出汗,随时保持干爽。
亚马逊雨林面积770万平方公里,占南美大陆面积的40%,从飞机上看去,丛林从四面八方向地平线无尽延伸,满眼都是浓绿的地毯,其间的一条蓝色条纹就是被土著叫做“移动大海”的亚马逊河。马德拉河是它的一条支流,并且是世界上第二长的支流,水量排名世界第五,流域面积是法国的三倍。玛美洛河又是马德拉河的支流,麦西河又是玛美洛河的主要支流。
皮拉哈人的居住地,是从麦西河口一路向上,与泛亚马逊高速公路相交,长约80公里。要是坐汽艇的话,航程大概是240公里。丹尼尔在当地部落里工作,可不是孤身一人,他带着同样是传教士的妻子凯伦,和三个子女。凯伦和女儿夏侬同时患上了疟疾,日愈严重,最后全家不得不逃难般的沿河而出求医,母女几乎死于这场灾难。而在这个过程中皮拉哈人表现出的毫不怜悯,让丹尼尔深感受伤。他不知道他经历的危机,对当地人来说只是家常便饭,他们生病的时候大多无法就医,死了就被埋在离家不远的森林里。邻居和亲友不会帮什么忙,他们照样还要出门狩猎、捕鱼和采集,生活不会因为死亡而宽待你。
雨季,会有巴西商人驾船到这里寻找丛林物产,他们视原住民如猴子,但又需要他们的劳力,可是又不愿意照规定付报酬,所以通常付给皮拉哈人最喜欢的劣质酒。丹尼尔鄙视他们,有一次他警告船商不可以给皮拉哈人甘蔗酒,这几乎给他全家招来杀身之祸——船商鼓动喝醉了的村民杀了他,就可以得到一支新猎枪。独木舟
有一天几个皮拉哈男子在丹尼尔家喝咖啡时说:“丹尼尔,你可以买艘独木舟给我们吗?我们的独木舟坏了。”“你们为什么不自己造船呢?”丹尼尔问。“皮拉哈人不造独木舟,我们不会。”于是丹尼尔去玛美洛河那边请造船师傅过来教他们学会造船,大伙也很热切的跟师傅学习。但师傅离开没几天,人们又来找丹尼尔讨船,丹尼尔说你们已经会自己造了,但他们还是说:“皮拉哈人不会造船。”这让丹尼尔知道,皮拉哈人不轻易引进外来知识,无论对他们多么有用。
怎么吃饭
皮拉哈人有的吃时就一次吃光,没的吃也不紧张,断粮了可以照样玩游戏或闲聊天。他们认为挨饿是锻炼自己的有效方法。他们男男女女身高在150-160厘米,体重45-57公斤,精瘦结实。除了捕鱼、打猎,也种木薯,但耕种需要外来工具,他们对这些工具也并不上心,随处乱扔。他们工作认真,并不懒惰,所以这一切只能说明,他们的文化价值就是不在意未来。
他们会笑所有事物,茅屋被暴风雨吹跨了,屋主笑得比谁都大声。满船渔获让他们笑,一无所获他们也笑。吃饱了笑,挨饿也笑。只要不喝醉,绝对不伤人、不失礼。这种无所不在的幸福感,来自他们对自己的应变能力的自信和安全感。这不是由于谋生容易,而是因为他们做来得心应手。
阿亥吉
这是个有趣的概念,表达了皮拉哈人的群体意识。它可以用来指一个人,也可以是一群人——但都是皮拉哈人。别指望他们会称呼一个外来者阿亥吉,不管他们跟你交情有多深。强烈的群体内的情感让他们对彼此的身家性命负责。即使他们被几公里宽的河流隔开,不同村落的皮拉哈人还是能互通声息。他们沿着400公里长的麦西河居住,彼此间却可以迅速传递消息。
他们爱自己的孩子,但一位母亲却可以看着蹒跚学步的孩子走向火堆,被煤块把大腿和臀部烫出水泡。皮拉哈人不会用童言童语跟小孩说话,在这个社会里,孩子受到的尊重跟成年人一样,也不会得到特别的呵护。丹尼尔看到过一个二三岁的孩子在玩一把锋利的菜刀,母亲在一边跟人聊天,刀掉了,当妈的捡起来再递给小孩。他们的育儿哲学就是,这样长大的孩子强韧又有适应力。他们的青少年不会闷闷不乐、敷衍塞责、好吃懒做或离经叛道,极具生产力,奉守社群习俗;他们不会想要找寻答案,他们已经有了答案。对现代社会来说,这种平衡状态会扼杀创意和个性,使社会无法改进。但如果人人生活无虞,大家都满意现状,还要怎么改进呢?特别是他们接触的外人都比你更不满意生活,日子过得更烦躁。唱梦
有天凌晨三点,睡在丹尼尔屋子前方的一群皮拉哈人,其中的伊萨比忽然坐起来开始唱歌:“我来到高处,这里十分美丽”等。他在唱刚刚的梦境,歌声美得令人难忘,回声从麦西河传回来,皎洁的满月映出他的样子,他面对月亮,看着河对岸,披着一条旧毛毯,毯子盖住他的头,露出脸庞大声歌唱,不管身边睡觉(或装睡)的人们。
皮拉哈人不认为梦是虚假的,无论醒睡,看到的东西都是真实的经验。就像他们对待宗教与神灵。他们有个字“伊比皮欧”不好理解,但深刻反映了他们某种观念。丹尼尔开始以为这个字是表示有事物进入或是离开了视线,后来发现皮拉哈人关心的并不是出现或消失的对象,而是出现或消失的现象。再接下来他终于理解它表示的是“跨越经验界线的那一刻”。他们可以目睹不同层次的宇宙、不同层次的生命穿越界线,从天而降再丛林里行走。
而丹尼尔的传教却受限于他们这种只信服亲身经验的价值观。“如果你没有见过耶稣是像我们一样黑或是像你一样白,”他们对丹尼尔说,“你怎么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他们最多只接受一次并非亲历经验的转述,如果你转述的人也没有亲眼见到,那就属于不能相信和接受的事了。丹尼尔的宣教学教授曾说:“在拯救他们之前,要先让他们迷失。”但是皮拉哈人好像是不太会迷失的。打黑枪
丹尼尔也记录了皮拉哈人文化的“黑暗面”,让他感觉他们跟前南斯拉夫、卢旺达等地一样,即使与文化相异的族群共处一辈子,其实也并没有真心接受对方。他们对内宽容和平,对外却可以剑拔弩张。皮拉哈人内心鄙视阿普里纳人,在商人挑唆诱惑下,皮拉哈青年图卡嘎伏击阿普里纳人,后者不知打黑枪的竟是自己的邻居,还到皮拉哈人的村子避难,得知真相后不得不放弃故土、迁到巴西人的地面去出卖劳力。
最快乐的人
皮拉哈人的房子不需要筑墙御敌,互助就是种保护;也无需借由房子来炫富,大家都财力相当;不必用房子保护隐私,隐私对他们并不重要,而且四周都是丛林,还可以到独木舟上去过性生活。他们所谓的房子,是由三条横木架起的长方形建筑,每条横木有三根支柱,中间的横木稍高,以撑起屋顶。
皮拉哈部落的夜晚很少悄无声息,总是欢声笑语,他们也不会一次睡几个小时。人们比邻而居,家家之间没有墙壁,不管是深夜的什么时辰,总有人在聊天说笑。即便没有天堂的慰藉与地狱的恐惧,他们也能有尊严并心满意足地面对生命。在皮拉哈语中没有“担忧”这个词。麻省理工学院大脑与认知科学系的心理学家曾组团造访皮拉哈,他们称赞皮拉哈人是他们见过的最快乐的人。丹尼尔在30年里研究了超过20个遗世独立的亚马逊部落,只有皮拉哈人显现出罕见的快乐,其他族群多半郁郁寡欢、沉默寡言,在渴望维护文化自主和取得外界物质享受之间挣扎,在皮拉哈人身上却看不到这种冲突。
丹尼尔·艾弗列特如是说
“我和皮拉哈人一起度过了近8年时间,自己也经历了人生最大的转变:从一个笃信基督教的传教士,变成了一个无神论学者。促成这转变的原因很多,最重要的还是皮拉哈人对我的影响。他们只相信那些直接经验的事,如果我想告诉他们些什么的话,那就得是我亲历亲见的。但我从未见过上帝,我也逐渐意识到我所经历的所有让我相信上帝的那些体验,对皮拉哈人来说都没有说服力。他们总是理智地否定宗教本身。”
“那时我有个好朋友叫Kóxoí。有天我见他坐在离村子不远的麦西河岸,望着河流一动不动。我猜他是病了或想在河里找些什么,’根本不是,我看着河,因为它美。’他这样告诉我,并给了我一个巨大的微笑。于是我也坐下来和他一同望着麦西河。皮拉哈人知道如何停下来,感恩这个他们所处的世界,他们知道如何感受世界,然后将它吸入自己的感官。”
“皮拉哈人的生活环境充满危险,但他们对这一切毫无怨言。有一天,我的朋友Xopisi为大家去雨林深处采集坚果和水果。他用一种特殊的带子绑在额头承重,篮子挂在背上。这一整篮食物重达40磅。他一手拿着弯刀,一手拿着弓和箭筒。当他从一棵棵大树下穿行时,突然一只美洲豹从他头顶的枝桠间越过。要是美洲豹直冲Xopisi的脖子而来,他一定当场毙命了。好在豹子没这么做,它是冲着坚果和水果篮子来的。食物在美洲豹的冲击中散落四处。说时迟那时快,Xopisi用弓甩向豹头,然后朝它射出一箭。豹子逃开了,应该是在丛林某处独自死去。Xopisi回到村里讲述这个惊险故事时却大笑着说:’它以为它能咬我,结果却是我咬了它。’”
“我欠皮拉哈人一份恩情。是他们改变了我的一生。是他们让我的孩子们能在他们的村落里学到这一切。我很感恩麦西河畔的美好夜晚,仰望银河,看着流星划过宇宙。我曾听着美洲豹的咆哮、凯门鳄的尾巴滑动水声,看到哈比鹰在树木间猎食、金刚鹦鹉飞过雨林正午的蓝色天空。”
“我一直记得一个叫Kaabohoa的皮拉哈人,我从他还是孩提时就认识他了,看着他长大。有天晚上当我们各自回到自己家时,Kaabohoa又跑来用手臂环抱着我的肩说:’我爱你。’正是这样的时刻让我所经历的每一个失败、每一次疟疾、每一回生命危险都变得值得。”
《别睡,这里有蛇!》
一个语言学家在亚马逊丛林
丹尼尔·艾弗列特 著
台湾大家出版社,2011年8月
旅行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