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君已经连续加班一个半月了,在完成公司最后一个项目的时候,她终于在五点钟下班,赶上了铺在路上的最后一抹阳光。美君走出公司,好似很久没见过光明,整个人眯着眼走路,大口大口地吮吸着十一月残余的温暖。
毕业五年半,美君还在同一家公司上班,每天负责处理不痛不痒的事情,渐渐把生活过出乏味的规律:她每天在巴士上花费三个钟头,早餐是公司楼下的豆浆和加了蛋的手抓饼,上班内容是坐在电脑前假装繁忙,外加竖着耳朵听有关老板和秘书的八卦闲聊,她晚上会准备丰盛的饭菜,八点钟准时坐在沙发里看永远也演不完的韩国虐心剧,周末是晚睡晚起的作息,偶尔去和朋友小聚,看看谁又结了婚生了孩子变成了发福的少妇。二十八岁半的美君,对这样规律的生活十分满意,她有相恋七年的男朋友,有每个月两千五百块的薪水,有一个租来的小单间,还有一张定期储蓄准备用来买房的银行卡。
要说这生活有什么改变,其中之一是最近公司不景气,辞退了几个实习的员工,全体职员加班加点,怨声连连。美君早已习惯身边的同事来了又去,这不是个苛刻的公司,工资也并不诱人,来大城市奋斗的年轻人,不是个个都像美君有恋人做依靠,升职和加薪才是这人踩人的世界里唯一的安全感。于是几年的时间过去,美君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亲眼见证了,时光把那么多充满斗志的年轻人变成了好胜虚伪的陌生人。
另一个改变,就是她和大名,快结婚了。
这实在是个充满期待的好事情,这是她和大名在一起的第七年,他们终于克服了“毕业就分手”的狗屁规律。从大二时就在一起的两个人,一直认定对方是生命中的那个人,他们早已存款放在一起,计划再奋斗一年,争取在房价更高涨的时代来临前,买到S市的一个八十平公寓。
爱情大概是美君生活里唯一一件“成功”的事。美君长于小康家庭,没体会过为生活处处挣扎的危机感,她没考过一百分,没拿过三好学生的奖状,没参加过作文比赛,也没拼死拼活为了毕业论文而不眠不休……她是个没有野心也没有心眼的姑娘,单纯善良,她很满足自己的安稳,不觉得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必须努力成为第一名。
总是有人说,女人,事业顺利的,家庭通常不幸,家庭幸福的,又偏偏只能牺牲事业。美君同意,但她不觉得为了家庭而牺牲事业是不幸福的。在家里,大名才是那个要抛头露面的角色。和客户周旋,搞定老板,升职加薪,那是大名擅长的,美君的好功夫,用在了如何选甜的脐橙,怎样去除衣服上的油渍,哪个牌子的洗涤剂不伤手,还比如她那相当不赖的厨艺,美君会烤蛋糕,会包饺子,会擀面条,会做令大名百吃不厌的糖醋排骨。
美君想着,嘴角带着笑,差点错过下车的那一站。她特意绕了一些弯,拐进一家肉铺,这个区只有这里的肉最新鲜,美君在心里盘算着晚餐菜谱。
美君说,“老板,麻烦给我拿一斤排骨,一斤五花肉,半肥瘦。”
老板转过身,像见了亲人,“哟,是美君,好久没见你,胖了点。”
美君笑,从肉铺走出去的时候特意在新开的服装小店转了一圈,镜子中的自己确实有点发福,自从加班,她常常把一份起司蛋糕当晚餐。她摸了摸腰间突起的柔软脂肪,窃喜,还好大名没发现。
那个晚上,美君在刘海上别上发卡,系着粉红色的小围裙,一双灵巧的手在菜板和灶台间忙活,不出一个小时就把餐桌摆满。美君冲着坐在电脑前研究业务的大名喊,“老公,吃饭啦!”大名不情愿地起身,脸上稍显不悦,“就两个人,做这么多菜干什么?”
那顿饭大名没有聊到“操蛋的老板”和“好吃到爆的糖醋排骨”,他像完成任务一样,把一碗饭勉强地解决。美君低着头不敢言语,她把这一切都归结到,大名太累了,他需要去面对她不熟知的世界,戴着面具和那里的人斗智斗勇。所以她理解也愿意承受,大名偶尔发作的情绪。
吃过晚饭,美君照例洗碗,然后八点钟准时坐在沙发里看韩剧,大名皱着眉头从她面前经过,“怎么就不能去干点有意义的事啊?”美君嗑着瓜子,嘻嘻地笑。大名叹了一口气,“整天吃这么多垃圾食品,你看看自己是不是胖了?”
那天晚上大名早早上床,美君把这当做一个浪漫的讯号,她关了灯,去抱大名,大名转身背对着她,嘟哝一句,“别闹了。”
美君松开手,不懂,是什么让大名越来越不开心呢?是她上周忘记了为屋子吸尘让他不高兴?是她今天穿着他不喜欢的衣服?还是她把今晚的糖醋排骨做得太咸让他皱了眉头?
大名没有拖沓太久才让美君知道真相,原来在那些他觉得美君“花太多时间煮饭”“沉迷于没意义的肥皂剧”“越来越胖”的日子里,他的身边出现了这样一个女人,她在工作上雷厉风行,能力出众,每天跑步游泳只吃一小份沙拉,从不看肥皂剧而是把时间放在炒股票上。二十几岁的男人,很容易对比自己懂得多的女人着迷,大名越来越觉得,他需要一个和他一起打江山的女人,而不只是一个用来过日子的贤妻良母。
在一个非常阴冷的夜晚,大名说,美君,我们分手吧。
美君不是个难缠的女人,一直理智清醒,却在那个冬天流尽一生的眼泪,在大名打包好所有行李的那个周末,她光着脚冲出去,众目睽睽之下抱紧他的后背,她的头抵着他宽厚的背,眼泪湿透他的毛衣,她希望留住一个男人,用温柔或丑恶,都不再重要。
可是大名还是离开了。大名把账户里的钱全留给了美君,他给她的手机发了最后一句话,“美君,这些钱留给你,去买一个你喜欢的房子吧。”美君再打回去,只听见停机的声音,那个和她说了七年甜言蜜语的手机号,已经不再属于任何人。
美君伏在办公桌上流泪,隔壁桌的老王站起来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又坐下了。刚刚从茶水间走过来的王妹妹,向她的方向望了一眼,神色抱歉地走开了。那个刚来上班的年轻小伙子,正准备请教美君问题,也对这突然的痛哭束手无策。
美君渐渐能听到办公室里的闲谈,有人说,你知道吗,美君失恋了,她都快三十了。有人说,你看美君瘦的,都要瘦垮了。连来做清洁的阿姨,都在美君的背后嚼舌头,这姑娘,马上要结婚咋就又不结了呢。
美君照常上班,每日最早来到公司,最迟从公司离开,她避开街上所有热闹的时刻,不想参与这人间的任何浪漫。美君不想回家,又没有任何去处,毕业后她就随大名来到这座城市,却一直没能喜欢上这里,这城市总是太容易进入寒冬,好像稍稍不留神,树枝就脱光了叶子,一地枯黄的野草,精神萎靡地存在着。
美君开始严重地失眠,睡不着的时候,就一遍一遍地收拾屋子,把所有和大名有关系的东西全部扔进垃圾桶,那些一起看的电影票据,一同拍过的大头贴,美君攒了好久的钱送给他的钱包,他送给美君的小礼服,两个人一起用来暖被窝的热水袋……这些都变成蛀虫,侵蚀着美君的心脏。失眠让美君失去了胃口,却练就了酒量。酒精真是个好东西,几瓶淡黄的液体,就能把脑子中的神经搞得乱糟糟,让她忘掉上个月买的蔬菜,正在冰箱里腐坏变臭,让她忽视洒在地板上的酒渍和呕吐的痕迹,让她那个憋在在身体里受了伤的姑娘大胆地走出来,哭到天昏地暗。多少个夜晚,美君把自己灌醉,在狭小的卫生间呕吐,把手机抱在怀里,一遍遍拨着那个不存在的电话号码,痛哭,“大名,你个王八蛋!”“大名,你回来吧,你回来吧,我好想你……”
快到三十岁的女人,是禁不起失恋的,她们失去的不仅是爱情,还有所剩无几的可怜青春。美君迅速地老去,白发,鱼尾纹,干燥皮肤,那些美君不曾担心的内容,全都写进了她的生活里。
这是个特别冷的冬天,第一场雪来的时候,整个城市都被冻住了,新闻里每天都有因为路滑而发生的交通事故,也有患上重感冒的人群挤满在医院里,可是这些仿佛都阻止不了年轻的情侣,手牵手在马路上闲逛。美君看着那些幸福的面孔流眼泪,寒风瞬间就把湿润的眼睑吹得生涩。美君想,曾经自己不也这样吗,连帽子都不戴,和大名在冰天雪地里压马路说情话,那年连死都不怕,怕冷干什么?
这天早晨,美君穿上羽绒服,缩着手走进办公室,发现有人在她的办公桌放了一张学英文的广告。美君苦笑,这年头生意难做,广告都发进了办公室里。她把广告扔进垃圾桶,却在午后发现有人在她的桌子上放了一本《小王子》。美君记得自己缠了大名好多年,央求他一起读英文版的《小王子》,可是大名一直没时间,美君就等了他那么多年。美君翻开,才念到第二句就卡了壳。她摇摇头,毕业这么多年,英文越来越烂,现在连最基本的句式都看不懂。美君把《小王子》放到一旁,环顾了一圈办公室,没有人露出可疑的神情,是谁把这本书放在这里的呢?
第二天,美君照例最早来到办公室,发现有人在办公桌上放了一本崭新的英文词典。美君诧异,翻开字典,没有任何解释来源的字条。她把它放在一旁,和《小王子》紧紧地贴在一起。那一整天美君都没有心思上班,望着桌角的书出神。晚上,她破天荒地没有喝酒,洗了一个热水澡,抽出一张面膜敷在脸上,认认真真地读起《小王子》。她的阅读进行得十分坎坷,每一句话都有生词需要查字典,夜深的时候,她读到这一句,顿时眼眶湿润:
“我的那朵玫瑰,别人会以为她和你们一样,但她单独一朵就胜过你们全部。因为她是我浇灌的。因为她是我放在花罩中的。因为她是我用屏风保护起来的。因为她身上的毛毛虫是我除掉的。因为我倾听过她的哀怨,她的吹嘘,有事甚至是她的沉默。因为她是我的玫瑰。”
美君起了个大早,临走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多年不用的口红找出来,在嘴唇上轻轻涂了一笔。她不知道今天自己的办公桌上会出现什么东西,挤在巴士中,心中充满期待地看着窗外。圣诞节就快来了,几乎每个商场门外都立着一个胖乎乎的圣诞老人,美君记得去年的圣诞节,大名和她提议,“我们今年就别互送礼物了,攒着钱留着交房子首付吧。”美君点点头,心里幸福地想,“也许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就能有一个自己的家了!”此刻坐在巴士里的美君,想起记忆中这样的情节,眼角再一次湿润了。
那天美君收到的是一个星巴克的水杯,是小女生争先恐后去买的圣诞限量版。美君偷偷地用余光看周围,却没发现任何可疑的踪迹。那天中午,她从公司楼下的超市买了一个大只的柠檬,切成薄片放进杯子里,酸甜的味道,美君喝得畅快,她喝了太久的啤酒,身体一直是干涸的状态,她实在太需要这样的滋养。
那个晚上,美君把家中的啤酒全部送给邻居,把不小心洒在地板上的啤酒污渍也清理干净了。她打开窗户,让这个城市冷到刺骨的空气吹进来。戴着毛线帽的美君,看着窗外不怕死也不怕冷的情侣们,发现那沉淀在屋子里啤酒发酵的味道,还有自己失恋到发霉的味道,终于闻不见了。
当美君终于读完小王子的那个早晨,她在办公桌上看到了一面镜子。这面镜子做工细致,手柄是木质的,雕刻着玫瑰的纹路。美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禁感慨,天哪,眉毛都要变成杂草一样。那天晚上,她去理了头发,修了眉毛,还在指甲上涂上一层蜜色甲油,她从包包里拿出镜子,不禁嘟囔,这还像个人一样。
接下来的早晨,美君收到一本空白的相册,角落写着“青春的记忆”。美君忍不住笑出声来,马上三十岁了,还哪有什么青春。可是她忍不住打电话给闺蜜,约她周末去看冰雕。美君第一次不嫌丑地拍了很多傻笑的照片,装进相册里。把这个相册放在桌角的时候,美君不禁瞄了一眼镜子,发现快到三十岁的自己,有的时候还挺好看。
美君渐渐习惯了这种期待,有时候书桌上是一块巧克力,有时候是一副手套,有时候是一张电影碟片,有时候是一张字条,写着学习网站。美君从来不知道是谁好心地在暗地里帮助她,可是渐渐地,从前那个每天混日子的美君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美君读了很多书,拍了一些有关自己的照片,晚上会花很多时间在学习网站上,不再有什么时间去看肥皂剧。更重要的是,她明白了,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要去努力,要努力去尝试自己没做过的事,要努力把正在做的事做得好一点,要努力让自己的每一天过得开心一点,要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值得爱的人。
美君最后一次收到的礼物,是一部有关烹饪的电影碟片,《朱莉和茱莉娅》,一个对工作灰心丧气的年轻女人,开始尝试电视名厨第一本书中的524道菜,用博客把烹饪细节记录下来,并且从中找到希望。美君看着这部电影,忽然怀念起那个曾经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的自己。
下班的时候,美君在办公桌上留下一张字条,她认真地写,不管你是谁,都谢谢你陪我度过失恋的时光,我家住在xxx街第xx号,欢迎今晚八点你能来和我一起共进晚餐。
那天下班后,美君到商场去为自己买一件连衣裙,有人在身后喊,“美君,美君。”她惊愕地回头,却看见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正跌跌撞撞扑入母亲的怀抱。美君对上那双纯净的孩童眼睛,那个被叫做美君的小人儿,忽然绽放出一个甜蜜的微笑。
美君去超市里买了一大堆食材回家,她把窗户大大敞开,《小王子》那本书就倚在阳台那里,她真心地希望他能够出现,因为这个人值得走进她的生活里。她把油倒进平底锅,鸡蛋准确无误地落在正中央。美君听见滋啦啦响起的声音,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感觉到幸福。窗外的草渐绿了,风也不再是寒冷的,如果把这个蛋煎到火候恰好,那它就能成为窗外太阳的形状。
美君想,真好,春天要来了。她终于熬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那个寒冬。
本文作者:杨熹文,感谢作者的倾心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