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爱情,在我转身离开D中的那一刻便迅速的瓦解直至崩塌;我那些曾经形影不离的朋友也因久未谋面而渐渐失去了联系;我在D中球场上洒下的汗水也随着盛夏灼灼的阳光而被蒸发得没有了痕迹……
我曾一度认为自己是个迟暮的老人,可以毫不费力的忘掉许多东西。然而,有些回忆似乎注定要在生命的深处扎根发芽。与其让它慢慢被尘埃覆盖,也不愿让人撕开。撕开必定是鲜血淋漓的伤口,一如那年D中,在寒冬中盛放的鲜艳的红莲。
记忆中的她似乎只爱穿黑色的衣服,总是背着比她大一倍的画板。她丝毫不在意众人异常的眼光,仰着头缓慢地穿梭在人群中,我经常能透过楼上的窗口看到她。我想:她真是一个有趣的女孩子。
站在高二的尾巴上,我仍然无知的随意挥霍时光,仍然不分日夜的疯狂打球,仍然一如既往的翘课去看成片成片斑驳明灭的阳光,仍然会在吃着三明治的同时看她背着画板从容的走过。
我很想生活就这样一直平静的延伸下去,但是随之而来的会考还是让我感到了兵荒马乱。
正当我坐在考场感到无从下手时,她背着她的画板姗姗来迟。老师挡在门口示意她放下画板,她头也不抬地扔下一句:“这些试题还不至于让我作弊!”然后她走到我的前面坐下来,我未曾试过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她,她就像一朵妖娆冷艳的黑玫瑰,让人想触摸却又不敢靠近。我看着她白晢的肤色以及清楚分明的锁骨在发呆,我想:她真是一个美丽且固执的女孩。
试题似乎对她真的没有什么困难,她从一开始便马不停蹄的“刷刷”写着。我听着听着像来到了夏天,我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昏昏欲睡,树上风在绕,叶在跳,夏蝉在鸣叫。
突然,我的头被什么敲了一下,如大梦初醒,我暗自倒霉被老师逮个正着。惊恐的抬头,却发现是她!只见她迅速的将我和她的试卷调换过来,我诧异的看着她,低头发现她那写满字迹的试卷里夹着一张字条:我喜欢看你打球的样子。
我一下子愣住了,印象中似乎没有她的身影。但不管怎样,我终于不再需要为了应付会考而通宵达旦地去熬夜啃书了,这让我有了更理直气壮的理由去睡觉。我趴在桌面看她放在过道旁的画板,看到里面开满了形状怪异的黑色的花朵,看到图纸下方写着:多多。这是让我喜欢的名字。
接下来几天,她依旧帮我,我慢慢习惯并觉得理所当然。最后一科结束时,她只是微微地笑了笑,便头也不回地背着画板消失在拐角处。
我开始回到那些平静且颓废的日子中,她也回到她独自一人的生活里,仍然会在我吃着三明治时缓慢的经过我眼前。我觉得一切是那么自然,只是有时会恍惚,突然想起她那淡淡的笑以及画板上黑色的花。
有段日子天空总是飘着缠绵的细雨,我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逃了课。我漫无目的的乱逛,只为重温那份久违的温暖。却发现她坐在草坡上,手在画板上灵巧的勾勒着。初夏的阳光穿过参差的枝条渗透下来,斑驳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的如同幻觉。
我走了过去,靠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她略微侧了侧头,于是我便闻到残留在她发梢之间的百合花香。许久过后,她放下画笔,大大的吐了一口气。我在画纸上看到一男一女在草长莺飞的田野里手牵着手幸福的微笑。
“这幅画叫什么?”
“天堂的幸福。”她顿了一下又说,小时候的笑,是一种纯真的笑;长大的笑,却是一种虚伪,一种无奈的笑,是决定以后就以这样的姿态来过日子。
我没有说话,她低着头背着画板走了。我慢慢跟上,却没有和她并肩同行。阳光把我俩的影子拉的又长又远,她在前头突然伸出手对着空气虚握了一把,地上立刻可以看到两个相互牵着手的影子。她回头调皮的对我笑了笑,那一刻,我感到甜蜜。
她总是叫我伸出双手让她描画,她说我的双手能让她闻到童年的气息;她说爱看我打球时沉默近乎绝情的资态,那是保护自己的最好方式;她说我每次腾空扣杀都让她有淋漓的快感,让她看到生命的热血在沸腾。
可是她说,她竟然说:我患了绝症,随时都会死掉。她说得那么平静,泪水却早已爬满双颊。看着她把头埋进膝盖里,我的心莫名的疼痛:多多,我的多多……
周围的温暖开始凋零,悲伤一直弥漫在那片耀眼的阳光中。我站在她身旁傻傻的呢喃,会好的,会好的,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不是吗?说这些话时我已泣不成声,原来命运,真的如此不可预测。
那次之后,我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再次碰到她的痛处。她却假装的无关要紧,总是呵呵地笑。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习惯有她的日子,喜欢陪她一起去画画,喜欢她仰天安静的样子,喜欢她“恰巧”路过时扔过来的那瓶水。我总是仰头喝的“咕噜”的响,她听了总是低头“咯咯”的笑。
那年夏天她画了许多画,有碎裂在操场上的阳光,有仓皇南飞的鸟群,有黑云压城的天空……可还是离不开那沉重的黑以及那千姿百态的花。她说我们都是孤独的孩子,我们需要彼此的温暖彼此的依靠。
她说这话时显得坚定且固执。而我,偏偏屈服于这种固执的语气。
那天我在上着课,她突然发了短信过来:出来陪我看花。于是我毫不犹豫地逃了课。那是个木棉花盛开的季节,她就这样落落大方的躺在木棉树下,我走到她身旁躺下来,发现她今天竟然破天荒的穿着白色的碎花裙子。我怔怔的看着她,她转过头说你在看什么?我说多多,你今天真好看。她一下子红了脸,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许久过后她突然说,这是注定一辈子孤独的花,一定要固执的等到最后一片叶子掉落才肯开出灿烂的生命。在它们的生命中,没有拥抱,没有温暖,没有爱情。
我侧过头,看到她双眼闪着泪水,那里面开满了火红的红莲。没有叶子的遮风挡雨,单薄的木棉花本来就十分脆弱。一阵微风吹过,带走了几朵火红的精灵,它们一旋一转,一飘一荡的降落下来。我想伸手去接住它们,它们却调皮的在我指尖跳跃,最终落在她洁白的裙子上。
“可是多多,你不知。它们只有努力的去挣扎,去挣脱,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爱情。而它们也知道,属于它们归宿的只有那一片油绿的大地。因为那片土地,有叶子的存在。”
我想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她翻过身子突然亲吻了我的额头。她说,谢谢你。那一刻,我的世界整朵整朵的花不断散落下来,那骄艳的木棉花迅速的溶入了她那白色的裙子里,像从她身上开出了诡昧的红莲。
那个早晨,我的世界迅速着了火,天空大地一片通红,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这种温暖一直支撑着我去抵御那年冬天的来袭。那年冬天异常的冷,我和她裹得像粽子一样,站在屋顶大声的呼喊。那些略显沧桑和幼稚的声音还未出口便被北风淹没,她满脸通红的搓着双手,她说若知道自己哪天快死了一定要从这飞下去。我笑着说会死的极其难看的。她背着我没有说话,而我真得把她那一句随意的话看成了玩笑,可是她真从这儿跳了下去了,那个供我们通宵达旦去望天的屋顶现在已人去楼空。然而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当我醒过来时,她已经微笑着长眠地下。
那天风很大,吹得窗户“啪啪”得响。她就站在屋顶上,面无表情的往下看。我挤进喧嚣的人群中,风从她背后吹来,吹得她摇摇欲坠,吹得风衣“呜呜”的哭,吹得她那披肩的长发凌乱的盖住了她的脸。
我很着急,慌忙打她的电话。她接了,我听到她沙哑无力的哭着说:我好痛苦,好痛苦,我不想再挣扎了……我听了泪水疯狂地涌出来,我头回知道男孩子的泪可以这样的迅猛,一下子就湿了整个脸孔。
她哭了好久,然后不等我说话便挂了。我不甘心地再打,却听见她的手机铃声从天而降,我抬起头,看着她的手机狠狠地砸成了粉碎。我难过的蹲下去,一小块一小块的捡着,每捡回一块脑海便闪过和她一起的时光。我哭着喊:难道你就这样丢掉我们的回忆了吗,难道你就那么狠心吗?
她终究没有听到,就这样跳下了。我恍惚觉得她像一朵凋零的木棉花,凄美而壮烈。我似乎看到了她在笑,我仿佛听到她在说:我要去寻找我的幸福。
我痛苦的闭上眼睛,然后听到头颅与水泥地发出的撞击声。人们惊慌的窜走,恐惧的喊叫,我被碰了个踉跄摔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她就睡在不远处,安详得像沉睡中的婴儿,我看着那迸裂的脑浆突然想呕吐。我知道她死得很放不下,不然不会背着她的画板跳下来。那些撒落在一旁的画全被染成了红色。她的血不停的流出来,沿着裂缝不断的蔓延了整片土地。
一切都戛然而止,天空塌陷在长满红莲的土地上。
后来,我试图去寻找我和她的点点滴滴,可是都被纷飞的大雪所淹没。原来不管我们多么舍不得遗忘的东西,都会在下一年冬天来临之前被落叶覆盖的不复存在。
她就这样凭空在我的世界里消失掉,我像弄丢玩具的小孩,蹲在路口一遍一遍地呼唤她的名字。那些阳光,那些图纸,那些撒落在路边的笑声一下子通通被寒风吹散地无从寻找。
许多年过后,我依然记得,有个女孩,俯身给了我一个吻……
本文作者:Pumua
我觉得一个人能不加修辞的把平凡无奇的生活写成文字,本来就是一件伟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