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沙利号的时候,果多没想他会在海上漂浮这么久。
从一座岛屿到另一座岛屿,从一个港口到另一个港口。他的脚底好像长满了海底的藤蔓,好似连着甲板,扎地生了根。而他挺直的脊背,在踏上坚硬土地的那一刻,竟酸软得不像话。所以他不敢再踏上陆地一步,他也找不到上陆的理由。
偌大的一艘轮船,船员其实不多。大部分的时间里,水手都是沉默的。记得果多刚踏上沙利号的时候,一位老船员晃着酒杯对他说,如果你为了放弃自己而上船,很快就会知道这是多么愚蠢的决定。
果多低着头,复而一笑。如果他是为了放弃自己而上船,那么他干脆直接投海得了。他只是强加给自己一个希望,可能下一座岛屿,下一个港口,就会有他想找的人。
找谁?也许是他爱的人,也许是他自己。
谁知道呢。
每一艘船,果多待的时间都不长,怕生情。
有时候,面对陌生的人,也许我们才更像自己,更容易袒露真实的自己,随随便便一支烟一口酒,一句无心的问候,你就会掏心掏肺把自己给卖了。然后换艘船,换个甲板,换件衣服,你就又是全新的自己,然后再遇见一个跟你分享一支烟一口酒的人,你再来跟他讲自己。真实且虚幻的自己。
果多是在群沙海域一带遇见别流的。他们的船遭到食人鲨的攻击,船桨被海草缠住,被困了十五日才看见沙利号经过。海难的船只果多见得多了,也不在意,依旧躺在甲板上,闭着眼听周围的风声。沙利号上空的气息难得的热闹起来。
别流被人拉上船,身子一软就摔在甲板上,起伏的胸膛像上岸的鱼濡沫的嘴,他抢过果多的酒瓶仰起脖子灌起来,呛得满脸都是。果多侧头,看他年轻的喉结在夕阳下滚动成姣好的起伏,微微笑起来。别流舒叹出一口气,似花了全身力气,酒瓶从掌心滚落,别流怔怔的看着头顶的天空,说,嗨,我是别流。
果多轻轻握住他的手,嗨,我是果多。
然后两人相视一眼,竟都笑起来。
真是奇怪。这样有些狼狈的相遇,竟像是上演无数次的久别重逢。
果多从别流脸上滴淌的酒液中看见别流眼中的自己,夕阳落在他们年轻的身上,耳畔是轻柔的风声水手的号子与海鸣笛,两具健美的胸膛上镀上一层蜜色,慢慢覆上一层温热,最后竟烫得灼人。果多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拽着别流跑向自己的房间,救援还在持续,海员们嘈杂的声音却被隔离到另一片海域,而整片群沙里,只剩下果多和别流,还有他们纠缠不休的身体与灵魂。
半夜里,别流发起高烧,睁开眼就看见果多背对着他在抽烟,狭小的船舱里尽是烟雾,迷迷蒙蒙,什么都看不真切。别流伸手拿下敷在额上的毛巾,一把甩在果多赤裸的背上,啪的一声,“我饿了。”
果多回头看了他一眼,起身出去,没一会儿就端着蛤蜊汤回来。别流饿得狠了,吃得一点不剩,递给果多的空碗还冒着热气,果多问他还要不要,别流摇头,起身到甲板上去。
晚上的海没有白天安静,往哪儿看都是黑洞洞的一片,海连着天,天接着海,逃无可逃。可是你又要逃到哪儿去呢?逃离的人不该到海上来。
夜晚的风很大,风向标被吹得呼呼打转,果多想了想,还是拿了一件外套到甲板上去。
“你还在发烧。”果多把外套扔到别流头上,可是一眨眼就被风吹走了,他只好捡回来,又扔在别流身上,又被风吹走,果多又捡回来,这次不扔了,直接盖在别流身上,然后伸手抱住他。别流身子一僵,然后软在果多怀里。
“你真不会照顾人。”别流闻着衣服上好闻的味道,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如果是要照顾你,我可以试着学学。”
别流轻笑,“或许你也不是一个好情人。”
“或许吧。太容易走近别人心里的人,都不容易被走进。”
别流不置可否,“为什么到海上来?你不像是海上的人。”
果多把他抱得紧一些,“那我该是哪里人?”
别流摇头,“不知道,只是你不属于大海。你爱大海吗?”
“我想是的。”
别流又笑了,“那就是了,海是海上人的梦靥,海上人对于海,总是谈不上爱,所以你是陆上人。我从小都飘在海上,我能闻见你的味道。”
果多轻笑,故意把别流往胸膛里撞,“什么味道?”
“森林。森林的味道。”
果多脸上的笑意敛去,最后谁也没有说话,静静地抱在一起看海平面上升起的太阳。阳光撕破云层的一刹那,果多的胸口好似也被撕破,里头热热的,像有什么要翻滚出来。果多低头一看,看见怀里别流熟睡的脑袋。那一刻,初生的太阳好像撞进了他的心,整个怀里都是温暖而舒软的。
第二日傍晚,轮船驶进迈多秘港,别流的船队要在这里整顿,他的家在南行三百海里的那沁那港。所有船只都默契的排列在港口,顺着海岸线望去,附近的农庄里都亮起了灯光,万盏昏黄,暖了心肺。
别流在搬运货物,船已经修好,货物搬运完他就可以走了,可他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果多。果多站在甲板上,一动不动的看着城市里的灯光。海水拍打船身轻晃,别流有种他要乘风而去的错觉,忍不住轻声叫他,“果多。”
果多回头,眼睛里映着万家灯火,很是好看。
别流踏上甲板,握住他的手,“跟我走吧,果多,去那沁那。”
果多闭上眼,笑道,“不,别流,我想我要上岸了。”
“上岸?为什么?”别流看上去吓了一跳。
果多转身抱着别流,声音里有着浓稠的依恋,“不知道是什么理由,我认为他一定就在这个港口。只要我上岸,我一定会遇见他。”
别流把脸埋在果多颈间,“他?他是谁?”
果多把别流抱得更紧,声音模糊难辨,“谁知道呢。”
别流也伸长手臂把果多缠绕得更紧,“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
果多吻着别流的耳朵,“谁知道呢。”
别流咬了果多肩膀一口,“如果找不到他,你会去那沁那吗?”
果多又吻了吻别流的眼睛,“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
曾经有个哲学家说,当你一个人倒躺在甲板上,自己笑,自己悲,自己沉吟。偶尔有人呼喊你,偶尔有其他水手路过,见你喃喃自语,他却不会轻易把你当做傻子。因为他也可能明白,故此他笑得很大声:“喂!你干什么自己和自己说话!你是不是傻了。”他知道他必须这么做,为了你好。因为他明白。
所以,别流你能明白吗?
我必须要上岸,就像我为什么要到海上来。
本文作者:白轻水
我们有无数咒骂神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