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的来临总是悄无声息的。
也许你正站在昏黄的小厨房煮速食面,也许你正窝在沙发上看着体育频道昏昏欲睡,淡淡的夜便慢慢爬上你的脊背,一层又一层。当你意识到夜晚厚重的压迫感,就再也无法逃离。
“天色将晚,猛兽将至。”
为什么你就是不信。
浓郁的夜像块冰冻的油画,寒冷而坚硬。仿佛用手指尖轻轻地滑过就会划掉一层并不柔嫩的皮。
生命早就被这冰凉的黑色逼出了画布的边缘。留在这里的树不动,云和星星也不动,好像都被冻在了这稠密寒冷的夜里,死了。
这样的夜本就不应该有人的。
可还是有亮光!
一个房间,像是黑色的海上的灯塔,孤单而执拗地亮着,令人恼火。
但终究,这不是勇敢的灯塔,里面也没有强健古怪的守灯者,只有一个熬夜画宣传板的姑娘。外面刺骨的黑暗,于她似乎并不存在。
也许还没到时候。
妈妈刚来过短信叮嘱她一个人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在这诺大的城市里,也只有妈妈的关心让她感到温暖。虽然遥远,却很坚定。
远方传来并不清晰的十二声钟响,抑或连传递时间的钟声也陷进了这令人窒息的黑暗里。世界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转动着。
叮!叮!叮!
世界停下了,这世界里唯一少女却终于抬起头。
"画完咯!"她大声喊。
声音像是被憋了许久,带着终于逃脱牢笼的狂喜冲出来,在房间里肆意碰撞,出了门,却一下子淹没在了密不透风的黑暗里,被看不见形体的牙齿嚼碎,送回来的只是血迹都没有的残肢。
带着骨头味儿的回音把这个误入灯塔的少女吓了一跳,瞥了一眼墙上缓慢的挂钟,已经十二点了。寝室的门已经锁上两个多小时了,今天晚上怕是要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工科楼里过夜了。
窗帘在背后动了一下,发出类似踮脚的声音,虽然轻,在这个由寂静填充的房间里却像是一脚踩到钢琴上那样发出巨大的声响。
她猛地回头,窗帘却又乖巧地立在那了。
"有人藏在那块布的后面!"
这这个念头让她的后脑像是被十只死了多时的手指贴住了一样发凉。窗帘隔开的两个世界此时都在悄无声息地等待着,等待着哪一方率先发起攻击。
女孩儿从桌子一角悄悄摸起一把美工刀,死死盯着假装平静的窗帘。
扑天盖地的巨浪就要来了么?
窗帘突然掀起来,女孩儿举起刀笔直地刺向前方。刀尖插进空气,巨大的惯性让她失去重心扑倒在地。
只是风罢了。
一扇没关严的窗露出半个被黑夜打穿的肚子,贯着夜里的风。
她站起来,用手按住胸腔里不安分的心脏,关上了窗户。
巨大的声响过后,寂静从四面八方涌进来把这房间淹了个底朝天。
这寂静过于纯粹,纯粹得像是默剧电影的一幕。画笔画布,地板天棚,所有东西都被摘掉了舌头,静默着。
女孩儿盯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夜风,幻想着乘风而过的青面獠牙。
“不过是夜而已吧。”女孩儿摇摇头,似乎这样就可以把内心的恐惧甩掉。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处环绕着绿树红墙。”
她轻轻地唱起一支歌。
她知道这空气中充斥着的死寂远比惊声尖叫来的恐怖,它就像一只看不见的致密塑料膜,一层一层把人缠起来,让人透不过气却又不能很快死去,到最后就会在这死寂包裹着的真空里叫也叫不出声音的死掉。
唯一能做的,就是趁着气力没尽撕掉这个吃人心的膜。
芊卉一边轻声唱着,一边走到桌子前收拾画笔。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飘荡在水中……飘荡……”
下一句歌词是什么?
恐惧和不安再一次潮水般蔓延到她的胸口,越发猛烈地潮涌使她呼吸急促起来,手指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把桌上的颜料画笔全碰倒在地,缤纷的颜料在手机周围混合在一起,涌出一种杂乱的黑色,像是夜晚的河,浑浊,粘稠,飘满了落水者的尸体。
她吓得几乎坐在地上,怔怔地看地上新发源的河,颜料并不多,却是越来越湍急迅猛起来,大有淹没整个房间的事态,她似乎已经听到了黑色死水底下传来的呼叫,她不停地猛回头,不停的站起来又坐下,她深信一个人在这里是无法安心过夜的,这黑暗里根本没什么灯塔,有也早被大浪打碎骨头吞进去了,自己也不过是不小心闯进来的人鱼,只能靠着歌声消除内心与海水一样厚重的恐惧。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转过身,一个脸上挂着白色面具的黑色人形站在身后。
它是谁?它是什么?
空气一下子凝固起来,梆当一声砸在地板上。
人形走过来,很慢,就好像脚底下的不是光滑的大理石地板而是冒着炮的沼泽。寒气一下子浓密起来,她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周围蠢蠢欲动的寒意和躁动的黑色颗粒,它已经抽离了女孩儿肺里的空气,把她粘在了这里。
摔门而逃,就像是要挡住一场洪水。
洪水的可怕就在于它永不停歇,无孔不入,咆哮着,追赶着,拍打着,淹没了你还不罢休,还要钻进你的耳朵嘴巴,挤出你眼珠和内脏,玩弄你的尸体。
无处可逃,甚至有逃跑的念头都是愚蠢可笑的。
她不敢开灯,甚至不敢用手机求救,因为任何一丝微弱的光芒都可能招致更恐怖的黑暗。此时洪水般的黑是抹杀一切的猛兽,却又是迷途的少女唯一可用的保护色。
只有躲进更纯粹的黑暗里才能逃脱身后的黑暗,这是一个蹩脚的句子,更是一个嘲讽的事实。
跑!跑!跑!
脚步慌乱的像是爱丽丝的兔子,黑暗中两边的墙壁急促的向后倒去。
她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那个执着的怪物。不停歇地奔跑和巨大的压迫感让她的心脏飞快的运作着,渐渐地她开始透不过气来,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彻头彻尾的黑色中已经眼花了。
眼前突然出现模糊的灰白色,等她反应过来那是一堵墙的时候已经重重地撞在了冰冷坚硬的墙体上。巨大的冲击力把她摔在地上,扭伤了脚。
"完了!"
这里是东门上方的走廊,背后的寒气越来越重,她甩下鞋,爬进右手边的厕所。
女孩缩在隔间里,从坏掉的锁孔看着外面。
面具人在黑暗中慢慢出现,对着她的鞋子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站着。然后伸出手一把抓过鞋子塞进自己的身体里。
它的身体仿佛浓稠的液体,把鞋子快速而安静地吸吞噬进去。
那面具下也许并不存在五官那样的东西,人形只是能感受到她体内流着的鲜血,感受得到她内心的恐惧,甚至能感受到她衣服上残留的气息,她猜想。
说不定有一线生机!
女孩悄悄脱下了衣服和裤子,靠近门的地上摆成一个人形,摸出兜里的 美工刀,狠狠心在手上画了一道口子,在衣服上滴上自己的鲜血,只穿着胸衣和内裤紧贴墙壁站在门口。
人形慢慢潜入旁边的房间,在门口停顿了一下,继续向里滑去。
女孩连滚带爬地朝原方向跑去——这个时候两个门应该都关了,只有回到刚才绘图室从窗户才能逃出生天。
再一次来到了房间的走廊,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甚至怀疑自己已经在恐惧下产生了幻觉。
大理石的地板,木制的门,甚至石灰的墙体统统被泡在了粘糊糊的稠密的黑暗里,在内陆城市中心的一栋楼里,竟然出现了一片如此寒冷的沼泽,这沼泽还是活的,盘旋着流动着,夹杂着腐烂的尸臭,那是一片没有墓碑的乱坟岗。
她站在这片沼泽前迟迟不敢再走一步,她已经感受到了那最终之地的极寒,身上除了内衣内裤包裹着的几寸皮肤,其他的地方已经因为寒冷和恐惧变得紧缩甚至显出透明的红色,仿佛轻轻一刺就要破了一样,她不知道那沼泽深处是什么,但她能觉察出那必是一种能把人生吞活剥连骨头都不剩的力量,她害怕了,退缩了,巨大的恐惧把她的心脏压得透不过气,她不得不张大嘴才能从这黑色中抢来一点空气。
“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天应该快亮了。”她这样安慰自己。
转过头去却发现面具人就站在自己眼前!
面具上凸起的鼻子几乎快要碰到她的脸了,在四周都这样寒冷的环境,她竟完全没有察觉,已经太迟了。
面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一瞬间爆发的巨大疼痛几乎让她叫破了喉咙,那并不是一般的疼,就像是把你的胳膊放进冰箱里几个小时之后在用铁锤敲打那样,芊卉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臂变成了一坨发黑的冻肉。
面具人的手指缓慢的扣进这僵硬的皮肉,她已经感觉不到撕裂的痛了,巨大的压力让她几乎窒息瘫软,她大口呼吸着,带着哭腔用力的往回抽已经死了的手臂,脑子里充满了对死亡惨象的描绘和恐惧,她摇着头,喃喃地请求面具人不要再伤害她,可手臂上僵硬发黑地部分越来越多了。面具人的另一只手又伸过来,要抓住她的肩膀,芊卉仿佛已经看到了黑暗最深处那若隐若现的地狱之门。死亡的临近让她变得疯狂,既然死神一定要来取走性命,干脆把命拿出来拼了就是!
肩膀被抓住的一刹那她顺势揪住了面具人的手臂,撕扯着向身后的沼泽倒去。后背的肌肤深深嵌入沼泽之中,再次起来一层皮都被留在了里面。
她大叫着,或者说是大哭着,和面具人在沼泽里撕扯着,翻滚着。可面具人和这沼泽原本就是一个相同的存在,在海里与海怪搏斗又怎会有什么胜算呢。
女孩几乎全身的皮肤都被浸变成透亮的黑色,嵌在沼泽里几乎分辨不出肢体的轮廓。眼泪早已冻成冰晶粘在脸上,她嘴唇发紫,牙齿止不住的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右手垂在沼泽里,只有一只左手还是死的抓着面具人。
窗外的夜翻滚着,高潮过后即将趋于平静,露出新鲜的墓碑。
一块坚硬的东西在粘稠稀软的沼泽里慢慢漂浮,碰到同样飘着的芊卉的右手上。芊卉下意识的抓在手里,居然是手机!
灯塔到底是一直在!哪怕它已经破败的快要辨认不出,哪怕守灯人已经衰老,甚至在海那边几十个小时车程的村庄,灯终也会为每一个迷途的人鱼亮起,守灯人锋利的鱼叉也会闪着炙热光芒狠狠刺进隐秘在黑夜里的海妖的皮肉,划开乌云浓厚的夜晚。
就像所有的神话故事,黑暗已经退去,似乎已经接近尾声。
又或者,才刚刚开始。
女孩却已经有了继续下去的勇气。
灯塔被汹涌的海潮拍打的粉身碎骨,守灯人不屈的鱼叉却没有折成两段。
她抓紧手机,用尽全力向那面具砸去。
手机把面具砸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洞中吹来了凛冽的风,像一块粘人的冰贴在芊卉的脸上,让她想起了那扇没关严的窗户。
本来扼着芊卉脖子的面具人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一动不动地立在沼泽里,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慢慢矮了下去。
女孩半躺在沼泽里,疑惑地看了好久,才发现原来他是融化了,融化进这杀人的沼泽,那依然没有表情的面具面也随之化成一股液体,消散在浓烈的黑暗之中了。
手机从半空中掉落的时候屏幕还亮着,妈妈的短信隐约还在,可就那么一瞬,沼泽就连手机和亮光一起吞了进去。
她挣扎着起身,虽然沼泽还在,身上的痛楚已经减轻大半了。
结束了?
她缓慢地走出沼泽,穿着薄薄的胸衣和平角内裤,裸露的身上残留着黑色。再次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坚硬的存在感让她想起了多年以前看过的鲁宾逊。
第一次体会到活着的感觉竟是那种胸腔被填充异物太久,被一下子掏空的清凉和莫名的不适应。
她颤抖着用依然不听使唤的手指抚摸着楼梯的扶手,温暖的宿舍食堂的馄饨妈妈的声音就像快要磨灭殆尽又清晰起来的记忆,一丝一缕的回到她的心里,热的她掉下泪来。
她就这样扶着栏杆缓缓的走着,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刚才经历生死的那片黑暗,她知道那黑暗是不会再消散的,就像大海,勇士和海妖都有死去的一天,而大海没有。
这海,是天色将晚之时从每一个心怀恐惧和冰冷的人心中流淌汇集出来的暗流。
她很疲惫,从楼梯走到西门口那段路她走了很久。
开门前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把胸衣和内裤也缓慢脱下。
门外,只有一片翻滚着的,汹涌的黑暗。
本文作者:老K乔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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