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我
忍住你的痛苦
不发一言
穿过这整座城市
——海子
【一】
走进“The End”时候,是正午十二点。
我在门口接了闺蜜的电话,她问进展如何,我只能没好气地说“已经被六个酒吧拒绝掉了,但愿这个‘The End’能接受。名字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大概是‘结束’?我去碰碰运气。”
正午的阳光晒得人躁动不安,酒吧里却黑乎乎,只能眯起眼睛勉强看清楚。现在不是营业时间,杂乱的桌子和横七竖八的空酒瓶很容易让人想到热闹喧哗的夜晚。
我环顾四周。墙上是满满的手绘和涂鸦,几根藤蔓从墙上蔓延到地板天花板台阶上,最后会和在一个看起来像是舞台的地方,在舞台上纠缠着,打了一个死结。一个男人坐在舞台上,低着头摆弄鼓槌。
“你好,请问酒吧老板在吗?”
他不理会我,继续摆弄鼓槌。
“那,你们这里需要驻唱歌手吗?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试试。”
“我是科大的学生,刚办了退学,出来玩音乐。”
他丝毫不理会我,把那个鼓槌转得风生水起。
这让我有点恼火。那么多酒吧老板都几乎像赶乞丐一样把我轰出来,但他甚至不看我一眼。这分明是莫大的侮辱。
我握紧吉他包背带,转身就走。
“尽头。”
身后传来沙哑的男声。
回头看去,那个男人正死盯着我,脸上的表情先是不屑,随即竟变成愤怒。
他看我怔住,又喊了一句:“尽头。”
“你什么意思?”
“The End,尽头。不是结束。”
“有什么区别?”
他昂起头,眼里射出轻蔑而灼人的目光。
我大步向外走,却迎面撞上个正在往里跑的女人。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她失声叫出来。在看清我之后,又抱歉地笑笑。
她到一张桌边放下袋子,从里面拿出四五个便当盒,小心翼翼地打开。她回头跟男人说:“来吃饭吧。”
男人走下来,皱着眉头,用质问的语气说:“谁叫你买这些的?”
她愣了愣,笑着说:“你昨天说喜欢这些啊。”
男人盯着她,突然一挥手打翻了那些便当,咕哝声“有病”,快步走出了酒吧。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蹲下来收拾这一地狼藉。我过去帮她,她抱歉地笑着,说“谢谢”。
我们坐下来聊天的时候,那个疯男人还没有回来。
听完我的请求,她爽快地答应了。原先在这里驻唱的女孩下周要结婚,之后不再回来。
我庆幸自己来对了地方,却又对那个男人心怀恐惧。她说:“不必担心,他性格有点怪,对陌生人不太友好,大家熟悉了就会好起来。”
她说她叫池子,他叫阿城。两年前他们一起开了这间酒吧。他是乐队鼓手,她调酒,慢慢地又有了更多人加入,他们有了完整的乐队,有了歌手,还有那些做兼职、戴着兔耳穿梭于吧台和酒桌的女孩。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闪着幸福的光彩。
可我不敢问她,如果阿城只是对陌生人不友好,那刚才的一幕又该如何解释。
我下意识地往门外望,她好像看出我的疑惑,笑道:“不用担心,他一会儿就回来了。对了,你叫——?”
“桑桑。”
“桑桑,抱歉。我带你熟悉熟悉这儿吧。”
我们慢慢从墙壁前走过。写实的三棱锥、圆柱、正方体,夹杂着抽象的人、狗、汽车、高楼。一面墙上钉着好几块画布——海在上方,天在下方,太阳在浑浊发灰的天空中下沉,旁边写着“日出”;有一块画布上粘着碎成小块的镜子;甚至还有一块上写着满满的英文,我辨认半天,才发现那只是没有意义的字母随机组合。
我惊异于这些作品的新奇大胆。池子骄傲地告诉我:“这些都是阿城一个人完成的。”
“他一个人?”
“对。来看看这个。”
她的目光停留在舞台正对面的墙,墙上是大块的各种色彩——整桶整桶的颜料泼上去那种,没有主题。
“这是什么?”
“这幅叫《城市》。”
城市。灿烂,多彩,速成,匆忙,浮躁,无主题。
是这样吗?如果人最终都会变成自己最不喜欢的样子,那我们是不是也终究挣不开牢笼,眷恋着自己最不喜欢的地方。
阿城推门进来,冲池子喊:“我要吃蛋炒饭。”
那明明就是他刚刚打翻的东西。但池子轻描淡写地说:“我马上去买。”
我们注视着他走进里屋。池子的目光意味深长。
“他很了不起。他会在别人最希望的境地中感到绝望,但也总是在所有人感到渺茫时满怀希望。”
【二】
在“The End”驻唱一个月,我已经深深迷上这个地方。
键盘手大川是个有趣的人——东北爷们儿,自嘲是“三无青年”,没房没车没对象。二十七八还一条光棍儿在酒吧晃,除了梦想,一穷二白。
贝斯手有个霸气的名字,叫卫青。但他瘦成杆儿的体型和戴黑框眼镜的书生脸,都跟大将军沾不上半点儿边。他笑着说,只有拿起贝斯他才能找到提剑于万军之中取敌人上将首级的感觉。
吉他手对我们叫他“大马”十分不满,他从来自称Mark,还一定要用夸张的嘴型把这个词说得圆滑。高调自恋爱打趣,我这么形容他。一次我问他我们的乐队叫什么,他作仰天长叹状,说:“看看这阵容,就叫‘光棍开会’。”
他说这话的时候阿城抬起埋在一簇鼓中的头,冰冷地说:“城市尽头。”
大马一下子瘪下去,对我做个鬼脸说:“阿城欧巴发话咯,我们叫‘城市尽头’来着。”
我看着阿城,他又把头埋在鼓里了。我还是弄不懂他。他话很少,有时候甚至一天都不和乐队的人说一句话。他和大川28岁,卫青27,大马22,我20,所有人都照顾着我这个“小姑娘”,只有他,会对我冷语相向。我并不在意,但对此大惑不解。
阿城的世界好像从来不需要别人,除了池子。他的饮食起居全部由她照料,她每天叫他起床,给他买饭、洗衣服,像个保姆。他有习惯性失眠,她会临睡前把安眠药和水放在他床头。我以为他们是情侣,但后来发现并不是。我们其他人每天从晚上八点表演到第二天凌晨三点,然后各自回到公寓,他们住在酒吧里屋,但不是同一间。他再没有像我第一天来时那样对她发那么大火,但脾气依然糟糕。她不在的时候,他会无比烦躁,她回来之后,他又出奇地冷下来,对她挑三拣四。
关于池子——她大概是我见过的最有魅力的女子。她留短发,染成耀眼的金棕色,刘海中一绺挑染成蓝色。白天她不化妆,但还是经常吸引路人目光;晚上她会花一个小时细细地画上淡蓝色眼影、刷浓密的睫毛、从眼线到口红一丝不苟,把自己装扮成媚而不妖的精灵。每晚八点到十点和凌晨一点到两点是我的show time,其余时间我喜欢趴在吧台侧面看她。形形色色的人从这里经过,体面阔绰的胖男人,三五成群、烫着奇异发型的刚成年男孩,穿艳红长裙画烟熏妆又一根接一根抽烟的女人,对着酒单发呆的学生情侣,还有醉成烂泥的失恋女孩、甩开她的同伴大喊“我还能喝”。池子静静地看他们在吧台前来去,有时也会一言不发地倾听女孩们哭诉,但也仅仅是任浑身酒气的她们在自己肩头痛哭,并不安慰什么。我曾问她为何这样做,她说,有些弯路是少不了要走的,过了今天,她们自然会长大。
更多时候,她会根据客人报出的酒名从身后的酒柜中信手抽出那些花花绿绿的酒,恰到好处地量取,将它们摇匀;或者按顺序让它们顺吧勺流下,呈现出彩虹的色彩。然而我最喜欢看她摇酒,她单手或双手夹着雪克壶,把它晃得“哗啦哗啦”响;她也会把几个壶同时抛起来,杂技一样,最后稳稳接住每一个。她和着乐队的鼓点,有条不紊地完成一切,最后将归于平静而又汇集热情的一杯鸡尾酒推到客人面前,听周围一片人的掌声和欢呼。她总是带着笑。她很美,虽然比我大十岁,但一点也看不出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我问她:“有人说过你侧影很像桂纶镁吗?”她大笑,反问:“有吗?”
不忙的时候,她会注视着舞台。我知道,她其实是在看阿城。
阿城忘情地挥着鼓槌,鼓槌在鼓和镲中来回游走,如同千军万马呼啸而过,每一击都惊心动魄。他偶一扬头,炽热的空气把头发卷起,像挣脱所有束缚。他不经意向这边瞥来一眼,我都感觉被万支箭刺穿。而他脸上的表情是什么?冷笑?愤怒?我不知道。他桀骜、他不羁,他疯狂而有着无法形容的独特吸引力。我惶恐,我胆寒,我在他面前倏然变得渺小,一文不值。
我把目光收回来。池子依然看着他,看得出神。
“我觉得他像思特里克兰德。”
“你知道思特里克兰德?不错。”她笑了,眼睛并不从他身上移开,“偏执、疯狂、古怪、天才”。
“池子,你爱他。”
“胡闹。”
“我反正这么觉得。”
“为什么?”
“看眼神。”
“眼神?你知道我的眼神骗过多少人么?”
“但你看他的眼神骗不了人。”
她转头,眼神黯然下来。
“池子……”
“思特里克兰德只属于毛姆笔下,而他呢?他谁也不属于,或许只属于城市尽头。”
她又望向舞台。一曲终了,在人们的叫好声中,他昂起头颅,高举鼓槌,像举着胜利的旌旗。
【三】
来The End第三个月,赶上池子生日。
她买饭回来,一进门就被吓一大跳。我们从舞台上一跃而下,大叫“Surprise!”
一张巨幅照片占满了整面墙。照片上的她坐在吧台前,低胸的湖蓝色礼服,修长的脖颈上挂条鱼骨项链,她笑得神秘,将雪克壶举过头顶摇晃。
这是阿城的主意。那年他第一次遇见她时,她在一家很大的夜店做调酒师,他偷拍了这张照片。我看着照片,恍若梦境。
夜幕降临,我走上舞台,对所有人宣布:“今天是The End最重要的节日,是她的生日。她是The End的女王,是所有人都为之倾倒的神话,她是——池子!”
掌声、欢呼声、口哨声全都响起来。池子穿了黑色礼服,戴着有面纱的礼帽。她在笑,面纱下的脸格外迷人。她从吧台前站起来,拍手大叫“WOW!”
有人高喊“池子你多少岁了”,我为他的冒犯而不满,但池子大笑着回应“我说我十八岁了你信不信。”好多人喊“信”,她笑得停不下来。
嘿,青春真好,不是么。
我说:“池子,今天你来点歌。”
她说:“来首张悬的《城市》吧。”
当熟悉而盛大的前奏响起,我的视线在聚光灯下迷离。仿佛又回到第一天,大川拉着我的手对所有人说:“我们‘城市尽头’乐队迎来了新主唱,也是The End大家庭新一员,大家欢迎——桑桑!”
他把我的手高高举起,像宣布胜利者。人们站起来欢呼、鼓掌,有人大喊“加油”,我几乎要晕过去。聚光灯在我身上闪烁,乐队为我伴奏,所有人听我唱歌,我站在的不是舞台中央,而是世界中心。那个年少的梦想真的实现了,十二岁的桑桑你听到了吗?二十岁的桑桑正站在这里,为青春而歌。
此时此刻,聚光灯依然闪烁。
“夜里回忆是白天川流来往
此刻偶经的车
活着时光如水经过
你捧常想起渴有多渴
喜悦与伤痛是命运于社交中
当时多嘴的舌
聊遍了所有万千的脸色
还是在等一瞬间的心动”
池子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一饮而尽。
“人们火热,城市何必寂寞
我多爱你,但不因你而什么
时光穿梭,我们不在左右
只在彼此其中
让我承诺,我尽情不求自由
我多爱你,我不随你而怎么
从此今曾与共
交织于城市你的流行歌”
我闭上眼,眼角有滚烫的液体淌出。这城市太小,容不下我的梦想,这城市太大,我的周围全是寂寞。
池子,你说呢?
三点,狂欢的人们散去。池子说:“桑桑,有没有兴趣留下来,我给你调杯酒。”
“好啊。”
“你想喝什么?”
我想了想,说:“长岛冰茶。”
她看看我,转身边念叨边拿酒。“朗姆、伏特加、龙舌兰、柑橙利口、杜松子……桑桑,你怎么会喜欢这么烈的酒?”
“我不知道配方,听说过名字而已,觉得很好听。”
我看她把那些酒混合,加入可乐、糖和柠檬。就像红茶一样,这杯酒在吧台灯下,散发着温和的金红色光芒。
“Lang Island Ice Tea”,她缓缓地说,“它伪装成红茶,甚至连名字都这么有欺骗性,但它是杯烈度很大的酒,你喝完了,走出酒吧了,它的后劲才上来,麻痹你的神经,你才明白了它的欺骗,但为时已晚。
“你晚上还要一个人回家,别喝这么烈的酒了。”
我点点头。她端起酒杯,一口口喝掉了那杯长岛冰茶。
“桑桑,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我单亲,四岁的时候爸爸跟一个女人跑了。十五岁那年,我爱上了一个二十六岁的男人。他是一家大夜店的调酒师,在全国比赛拿过奖的那种。你觉得大马一米八五就够高了吗,我男人至少有一米九。我永远忘不了他俯下身吻我的那种感觉。
“十六岁生日当天我和妈妈因为他的事大吵了一架,然后我和他私奔了。我跟他到夜店给他打下手。他空余时间教我调酒。他说我应该先练基本功,可那会儿我连雪克壶都拿不好,就缠着他教我调长岛冰茶。他问为什么,我说我看了酒单,觉得这个名字好听。他拗不过我就教了。那是我学会调的第一种酒。当天晚上我喝了自己调的长岛冰茶,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在他家床上,在他怀里,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时候一点也不后悔。
“我开始化浓妆来掩盖身上的稚气,剪短留了十六年的长发,染成金棕色。我开始见识到形形色色的人,来自社会各个层次,穿着不同的衣服,戴不同的配饰,说不同的话,但同样为了释放压力和赶走寂寞来到夜店。我看他们疯了一样地在舞池里扭动,有人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之后在角落里痛哭。我看见世间百态,学会跟各色人等周旋,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只不过想在他身边,天长地久。
“可是酒单上酒的调法还没学完,一切就都变了。你知道当我推开他家门看到他和一个外国女人亲吻时的感受吗?他听见我进来,说,正好,告诉你一下这是我女朋友,明天我们就飞美国了,咱俩一刀两断,谁也不欠谁。我根本反应不过来,好一会儿才带着哭腔冲他喊,她是你女朋友?那我呢,我是什么?你什么时候认识她的?你不是说好要和我在一起一辈子吗?还说谁也不欠谁?他烦躁地打断我,说,你谁呀,我认识你吗?外国女人没听懂我们的对话,他用英文小声对她说了什么,我听不清,但听到了一个词:‘Bitch’。那女人倨傲起来,不屑地看我。她足比我高一头,有长长的金色卷发,高鼻梁,深眼窝。在她面前我就像个侏儒。
“夜店老板收留了我,我学完了酒单上其余酒的调法。他再没有回来,一点音信但没有,我也彻底死了挽回他的心。只是我不明白啊,他为什么要骗我,就像长岛冰茶,伪装出红茶的温柔骗我喝下,又突然显出烈酒的本性让我醉得不省人事。
“十九岁那年我选择离开。洗过盘子、当过服务员、也曾经靠打字赚钱。但我还是在二十四岁那年回到夜店,靠调酒本领坐稳了首席调酒师的位子。我不知道自己怀念什么,不是他的温柔和残忍,那是什么呢。我竟然开始依赖灯红酒绿的生活,好像只有那样才能让心得到补偿。人啊,终究还是变成自己最不喜欢的模样。
“四年间不少人追求我,都被拒绝。我不想再落入另一个温柔的圈套。直到阿城出现。他那时候是个只有一套鼓的穷青年,每天来夜店找老板要求加入乐队,都遭拒。他每次遭拒后,都来我这里点一杯长岛冰茶,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我,慢慢喝掉它。我没法儿形容他的眼神,但有种莫名的力量。后来我离开夜店,和他来到这个城市另一角,我拿出全部积蓄开了The End。有时候想想也觉得疯狂,但我庆幸做了那样的决定。他追逐梦想,我找回青春。我们都厌倦城市的浮躁不安,又都依赖着它带给我们的一切。他给乐队起名叫‘城市尽头’,我想,他大概是想穿过城市,在城市尽头虚构一场真实的青春。”
池子的脸颊泛着红晕。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没听懂,但心里有点痒地,钻出感动。我无以应答。她还经历过多少?想必她自己都不愿提起。
“池子,你醉了吗?”
“也许吧”,她微笑着起身,“刚才说了不少醉话。”
我目送她走回里屋,她走得不歪不斜,像个高贵的女王。
我独自回家,穿过繁华的商业区。已是凌晨四点多,商场依然在营业,人们似乎毫无倦意,快步走着,或赶路、或买东西、或停在小店窗口前要一个甜筒。
城市继续转动,我们是否都懂。
“所有浮生里万千的脸孔,让我因为你们隆重。”
【四】
入冬,阿城为The End写了首歌,就叫《The End》。当他把编好曲的完整乐谱拿给我们看时,我们都“哇”地叫起来。
他不笑,说:“回去好好熟悉一下。明天就排练。”
我小心地展开乐谱,读上面那些文字。
“青春,你说起这两个字
黑色的玫瑰与泪水一同放肆
谁的美带刺
才叫人深深记住你的样子
有梦就能实现吗
酒精麻醉,谎言就真实
答应我,忍住你的痛苦
不发一言,穿过这整座城市
欲望在权力中得到满足
幸福在金钱里慢慢消蚀
喧闹的人群和迷茫的自己
这是你的我的他的城市
寂寞是黑猫蜷在角落
昼伏夜出把伤口舔舐
At the end,不求了解
我们纵情享受此刻此时
跟我走吧,别再害怕
我们纵情享受此刻此时”
我凝视了歌词很久,才发现自己手在颤抖。
我们穿过这整座城市,到达尽头,面对边界,却又不敢跨过。歌词里的“你”是指池子吗?我不敢问阿城。
“桑桑。”
他在背后叫住我。我回头,竟从他眼里看到一丝犹豫。
“好好练,这是以后每天我们表演的结束曲。”
“好。”我盯着他的眼睛,但他只是别过头去。
几天后我们推出了这首新歌,人们的反响空前热烈。有些人甚至凭着录音一天就学会了,当我开始唱的时候,他们也跟着唱,渐渐地竟变成大合唱。无论他们是否走调、节奏混乱或者记错歌词,在这里每一个人都得到释放。这也许就是The End文化,每个人同样平等,任意哭笑。
某天下午我们和往常一样来排练,但阿城居然不在,池子也是。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大马夺过我的吉他说:“桑桑同志,你弹吉他一点激情都没有。”我白他一眼:“我这是木吉他和你电吉他怎么比。”他拨着我的吉他,撇着嘴唱《两只老虎》,大川见状也一脸严肃地加入进来,装模作样地弹着空气吉他和大马二重唱,我笑得前仰后合。卫青推了推眼镜看一眼门口,突然神情紧张地低声说:“嘿,嘘——”
我们向门口看。池子摔门跑进来,径直冲向她的房间;阿城在她身后,慢慢走着。他到架子鼓后面坐下,我们都盯着他。空气仿佛凝固。
他问,你们还等什么?
池子开了门。她穿着一身牛仔装,戴贝雷帽,没化妆,面容略显憔悴。她拖着一个大大的箱子,昂首挺胸向外走。到门口她回头,恰和我目光相撞,她眼角突然有了笑意。然后她猛一拉箱子,消失在我们视野。
死一样的寂静。我呆了足足有半分钟,突然意识到什么,起身就追。大马在后面喊:“桑桑,把外套穿上!”
我没理他,一直跑。跑到商业区的步行街,我终于赶上她。
“池子!”我边跑边喊,到她身边。
她打量着我,问:“桑桑,你这是干嘛?”
我双手叉腰挡在她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还没问你呢,你要干嘛?”
她说:“你想感冒吗?”
我这才发觉自己穿着线衣就跑出来了。围围巾戴手套的女孩们从身旁经过,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神经病。
“回去吧。”
“我不冷”,我打断她,“你怎么了?跟阿城吵架了?还是他把你怎么了?”
她不置可否,微笑着甩了甩头,绕过我继续走。
我拽住她的箱子喊出来:“你这是要去哪要干嘛,连话都不说一句就走够意思吗你!”
她停下,用令人迷惑的眼神看我好半天。然后她叹口气说,那你陪我走一会儿吧。
她就像逛街一样饶有兴致地看两边,我漫不经心地走,一边悄悄看她脸色。
终于她停下来,说:“我要走了。”
“什么意思?”
“吧台的事教给小希,人家是正规学校毕业的有资格证的调酒师,白白地给我打杂一年半,还真是挺对不住人家的。”
“池子你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她沉默好一会儿。许久,她开口:“我要离开这儿,出去走走。具体去哪儿我也不知道。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带他们打理好The End。”
“走?!”我尖叫起来,“为什么啊?昨天还好好的说走就走?阿城到底怎么你了,啊?”
“你放心”,她抬手摸了摸我头发,“他不会把我怎么样。”
“那为什么走?”
“我的幸福不在这里。”
我呆住了。无法辩驳的理由。谁也阻挡不了她。
“回去吧,嗯?我走了。”
她走出去好一截,我回过神来。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用自己这辈子能达到的最大声音冲她喊:
“池子!我们都爱你!”
她没回头,继续走。她举起一只拳头,向天空用力挥了三下。是的,她是女王,她不属于这个地方。
此时她是笑是哭?我不知道。也许她不会流泪吧,从十六岁她被抛弃那一刻,她就完成了蜕变,从单纯少女永久成为女王。她的心太大,这拥挤的城市容不下。
我任由她的背影混入人群,最后消失不见。
商场的人们看到,一个穿着单薄衣服的女孩蹲在步行街中心,哭了很久。
我回到The End,大马第一个抬起头,说:“桑桑?”
“池子走了。”
我说出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们没有任何反应。
“池子走了!”
我歇斯底里地吼。阿城说:“走就走。”
绝情。我脑海里悲哀地出现这两个字。我冲上舞台,冲他喊:“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她走是她的事跟我有关系吗?”
他不屑的神情让我震惊。
我忍无可忍,指着他鼻子喊:“你还有心吗?你知不知道池子有多爱你?你就这样?”
他站起来,面色铁青,脸因为愤怒扭曲变形。他的眼神就像要杀了我一样。我打了个寒战,但死死地站稳,不让自己后退。
突然他抄起身旁的一个啤酒瓶朝我脚下狠狠摔去。大马一把从身后抱住我往后撤。酒瓶“咣啷啷”碎成片,擦着我的腿飞过去。
大马说:“阿城你冷静点!”
他低头说:“桑桑你疯了,别那么激动。”我叫着:“我没疯!我就不信他没说什么做什么,不然池子怎么突然会走!你放开我大不了我跟他打一架我还真没见过这么没心的男人!”
大马抱紧挣扎的我,看阿城。阿城平静下来,用命令的语气说:“你们都走,我跟她单独谈。”
众人不放心地看我。我稍稍静下来,说:“好,你们走。”
大川和卫青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去。大马临走对我说:“你小心点,别那么冲动。”我点头。
阿城定定地看着我。我问:“你为什么开The End?”
“我愿意。”
他极度不讲理的语气又点燃了我的怒火,但我仍耐着性子问:“不是说你追逐梦想,她找回青春吗?现在你把她都弄丢了这酒吧还有意义吗?”
他不理我,只是颓唐地坐下。
我冲到墙跟前,拽着一块画布问他:“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就因为你愿意?你的梦想呢?她的青春呢?啊?”
画布上的碎镜子“噼噼啪啪”掉了一地。
我坐在地上,等着看谁先被沉默溺死。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开始发红。阿城一动不动地望着夕阳。碎镜子反射着阳光,晃得我难受,不知是眼睛疼还是心疼。
我捡起一块碎镜子看。翻到背面,却突然发现上面有字。
我一个激灵站起来,把掉落的镜子都捡来看。背面都有字。
画布上的剩下的镜子被我“哗啦啦”地都抖下来。当我拼出一块完整的方镜,背面的文字清晰起来——
“你就像被镜子包围,你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只有自己。如果你愿意打碎镜子,会发现这个世界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充满恶意和危险。如果你愿意打碎镜子,你会看到我。我愿与你,一路同行。池子”
我大声读了三遍,读得泣不成声。
阿城颤抖着转过身,问:“镜子上有字?”
“你不知道?”
“酒吧开业那天池子送我这块镜子,她当着我的面打碎它,然后粘到画布上。我从来不知道那上有字,我不知道。”
他居然捂着脸痛哭起来。我惊慌失措。
“桑桑,我有孤独症。”他语气透着绝望。
“胡扯!”
“真的。诊断书还在。”
孤独症?我看了他很久,突然意识到,他的孤僻、冷淡、暴躁、以自我为中心、专注于音乐不能自拔,都一下子得到了解释。
“我不停伤害别人,因为他们都会害我。我不敢和你们交往,但没你们我什么都做不成。我每天拉扯自己快要疯了。我以为池子是我唯一能信任的人,可她也走了。”
印象中他从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说得磕磕绊绊,我听得一阵一阵心酸。
“你爱她。”
“胡扯。”他声音在抖。
“那你为什么不看着我的眼睛大声说你不爱她?”
他痛苦地看我。
“你爱她,所以无比依赖她,但又不知道怎么表达,怕她不接受,怕自己被伤害,所以对她忽冷忽热,是不是?”
“别说了!”他用拳头狠狠砸自己的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只好仓皇地问:“你还好吗?”
他反问:“我该怎么办?”
“去找她。”我脱口而出,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不说话,走回屋,跌跌撞撞。我在门外贴了“暂停营业一周”,给乐队每个人打了电话,但对我们的对话只字未提。
第二天清早我来到酒吧。阿城坐在舞台上,说:“正等你。”
“做什么?”
“告别。”他抚摸着架子鼓,语气平静而决绝。
他真的要走?因为我说去找她?
“桑桑,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她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你能找到她吗?”
“你觉得呢?”
他微笑着。他居然会笑。
他起身,背上双肩包。我说,等一下。
我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他显然是吓到了,哆嗦一下却没反抗。
“记住这个世界的温柔。”我笑道。
他笑出声来,迈着大步走出去。我在门口目送他。
他走远了,突然举起一只拳头,向天空用力挥了三下。
【尾声】
我们的离别没有“再见”。谁知道这偌大的城市,下一秒谁在哪里,下一秒,身边是否有你。
但我仍固执地相信,相爱的人,终究不会走散。
每个人都拥有爱与被爱的权利,光鲜也好,卑微也罢,只要你还有爱,还敢做梦,你就依然活着,完整真实。
这城市贪婪地腐蚀我们的梦想,而我们在虚伪和惘然中用尽全力追逐,哪怕它被别人误解、唾弃,哪怕它看上去不过蜃楼海市。
我们源于城市,依赖城市,厌倦城市,爱恨交织。那你是否想过,奔向城市尽头,上演一出动人的悲喜剧,不管它充斥多少未知。
这是城市尽头。
这是新生开始。
-The End-
后记
完稿已是深夜,窗外的路灯用温暖的橘黄色灯光拥抱这寂寞的城市。《The End》很长,如果你也曾幻想在城市尽头虚构一场青春,请花一点时间读完它。池子、阿城、桑桑……他们是城市中微不足道的一角,也是我们每个人。希望所有读完这篇文的人,感同身受。“这是城市尽头。这是新生开始。”
本文作者:独角兽兽
掌心里有浩瀚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