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罘岛记
1
在一串香味中苏醒，顾老太正在煲鱼汤。
刚到芝罘岛就在南大街终于找到了住处和工作，对于已经坐了一天火车的人来说是件开心的事情。
遇到顾老太的时候，是下午落日时分。我正拖着箱子游走在大街小巷找预定的酒店，路过南大街看见一家花店门口贴的招聘信便停下来留望。
这时从花店里面出来一位老婆婆，望了望我说，“小姑娘找工作吗？”
“找住处。”我至今还记得那天最后一束阳光照在老太太身上的样子，逆光中的老人佝偻着。
来来往往聊了几句之后，我知道了老太太是这家花店的女主人，还有个顾姓老伴儿，天津人，已经在芝罘岛生活了四十来年。顾老年近七十岁，妻子同龄。去年卧床不起，已经坐了十三个月轮椅。医生告诉妻子，丈夫的余生都将会在轮椅上度过。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以为老太太会显露悲悯的表情，可是老太太笑着跟我说，“毕竟人老了，花店里的事情一个人也操手不过来。我俩口子也不懂网络，没有儿女，邻居去的去，走的走，只好手写了这份招聘信，可是连着两个月也没见人上门询问一下。刚刚我在里面看到门口有一个箱子，估计谁落下想着出来看看，没想到撞见了你。”
我没打算找工作，却意外收获了一份工作。
后来我搬进了顾氏夫妇住的小区。老两口独居三室一厅的房子，家具却简简单单，装饰台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类似手工雕刻的木雕。老太太领我走进一间素净的房间，我一边打量满窗台的盆栽，一边听见她对我说，“小晓，这是你的房间。”
“请问浴室在哪里？”因为一天的劳途，我显得非常疲惫。
老太太笑着指了指对面的那扇小门说，“喏，走两步就是了。你等会儿，我给你下楼买些洗浴用品再拿条毛巾，家里就我和老头子，用的是药皂，你们年轻人肯定用不惯。”
我望了望墙壁上的老式挂钟，“没事儿，我跟您一起去吧，整好熟悉熟悉周围。”
迈入冬季的芝罘岛八点左右就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小北风呼呼的吹着。老太太的声音在咧咧寒风中颤抖，“小晓，你怎么会来山东？”
“想看看大海，也离一个朋友近一些，但是对方根本不会在乎吧。”我微微笑着抚了抚老太太刚出门时给我的军大衣，心想，这可大了不止一个号。
“你跟那个人说了你来这里了吗？”
“没有……”
“那你咋知道对方不在乎？”我被老太太问懵了，我没想过‘我怎么会知道’这样的问题，只是心里一直告诉自己对方肯定是不在乎的。
和老太太买完东西回到家，舒舒服服的洗了个热水澡，躺在陌生的床上在陌生的环境中，沉沉的睡去。
2
完全苏醒过来的时候，寻着香味儿走到客厅。
客厅中一位花甲的老人正背对我，两肩一耸一耸的抽动。吸引我的，是老人身下坐的轮椅。我知道，这就是老太太口中老伴儿了。
昨天并没有见着顾老。
老太太这时从厨房走了出来，跟我打完招呼之后去推轮椅。
“来老伴儿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昨天来店里的小晓，小晓是外地的，以后就住我们这里，反正房间也是空着。”顾老手中拿着木桩和刻刀冲着我柔和的笑着，总算见着了顾老的庐山真面目。
经过夫妇二人双重同意，我正式住了下来。
一段时间的相处，我渐渐喜欢上这个地方，以及这对老夫妇。
在我的印象里顾老一直不爱说话，对人微微一笑，便是打了招呼。但老太太却跟我说顾老年轻的时候老爱瞎侃了，见人就话唠，人也幽默风趣。而那个时候的老太太性格非常内向，正是因为这点吸引了她，最后两人才走到了一起。直到顾老生了病，慢慢变得不爱说话，却每天都让妻子说说花店的趣事，自己只是安静的听着。而老太太变成了年轻时候的顾老，默趣横生。
我亲眼见着老太太给顾老描述花店趣事的样子。
“昨天一对情侣路过我们的花店，小女孩硬要男朋友买束玫瑰给自己，你猜怎么着？小男孩别扭的走进来悄悄地对我说‘阿姨，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钱，我把身份证压你这里回头把钱给你送来可以吗？’”温柔的阳光底下，顾老一边刻着木桩，一边细听妻子声音，时不时还发出笑声。“我好笑的看着小男孩，他以为行不通就要走的时候我把他拽回来，同样悄悄地对他说‘身份证阿姨就不要了，这样吧，阿姨送你一朵，多了不好送’他立刻冲我傻笑说谢谢谢谢，拿着玫瑰就走出去了。你看你年轻的时候就没有别人浪漫，我都没有收到一朵花。”
顾老把刻好的木桩递给老太太，说，“整个花店都是你的。”
老太太眉开眼笑的接过木桩，“呀！怎么这么多皱纹！你看这鼻子这么塌，这眼睛这么小，这嘴巴角儿都耷拉了，一点都不像我！”
我在角落安静的笑着。我没有告诉老太太那天‘小男孩’拿着这朵花走出花店送给女孩儿后，女孩儿只嘟囔了一句“就一朵啊，你根本不在乎我！”转身就走，留下男孩儿在北风中落寞的场景。
3
花店的工作非常少，虽然之前看过几本关于养花培花护花方面的书，可理论赶不上经验，给每盆花每棵草施肥浇水换土都是老太太在做。只是实在大棵的树苗搬不动的时候，帮忙搬一搬。或者在某天天气晴朗的时候，把小盆栽挪挪位置，给它们晒晒太阳。
每天六点准时起床，六点半已经洗漱好给顾老做好早餐，七点钟就开始在花店忙活。从擦花架、给花儿们浇水、给顾客讲解、中午回家做饭、再回花店、再擦花架、再浇水直到关门，回家后给顾老擦拭身体，说会儿当天碰见的人和有趣的事情。在我看来，相比之下老太太每天过得都很饱满。
十二月的天气全国各地都开始寒冷，芝罘岛上的风吹得更是凶猛了。
关了店面没有随老太太回去，而是坐在海岸线上静静地看着这片深褐色的海洋，海面显得很凝重。据说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经常气势汹汹的掠过这片海域。所以每年冬天都有络绎不绝的人到这里旅行，目的就是为了一睹这片海磅礴的风姿，再留影做纪念带回家，永久保存。等到有人问的时候，就炫耀的告诉对方：这是烟台，你知道吗，当时我站在这片海上感觉所有的东西都不重要了，只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了。哦，美丽的黄海。
人是最当之无愧虚伪的动物，只愿意面对所有美好的事物，选择性忽略现实生活中存在的问题。好比你看见黄海的蓬勃，同时也看见淹死的人，却往往把后者忽略掉。
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过，天色尽晚。路过客厅仍然见老太太在忙碌，想着有没有什么可帮忙的。
“回来了，老头子刚睡着。”老太太注意到了我， “小晓，你什么时候走？”
“可能一两个月左右吧。”越快越好。
“没关系，明天我就得把老头子送到医院去了，花店那边我也准备尽快转出去。”
我非常不解，这可是俩人付出毕生精力和心血的东西。
“本来花店生意就不好，只是老头子那边不好交代，毕竟也为花店操劳了这么多年。但是老了，干不动了。”老太太依旧擦着那些木雕，尽管它们一尘不染。“老头儿一根筋，就算一直坐着轮椅，手上也不肯停活儿。只有把花店转出去，才能照顾好他。这事儿啊跟他可没法儿商量，所以这段时间让老头子知道有人帮忙着我打理花店，就算我不再去花店，也当给他吃了颗定心丸。”
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而是问了一直想问的话，“奶奶，为什么花店没有名字？”
“觉得很多词儿都俗得很，一直搁着搁着就没管这茬儿了。”老太太放下手中的木桩，从包里拿出一个土黄色的信封对我说，“小晓，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喏，这是你这些日子的工资。”
我正欲推绝，老太太把信封塞到我手中，继续道，“拿着。虽然不多，但也是靠你自己劳动得来的。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芝罘后要到哪里去？”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听一句奶奶的，现在你可能不知道对方到底在不在乎你。但是如果你不追问，就永远也不知道对方到底在不在乎你。”
4、尾声
一天后顾老被老太太强硬着送往医院，一个周后花店被转了出去，同时我也离开了芝罘。
走的那天特意去医院看了顾老，本来就不怎么爱说话的顾老被埋在米白色的病床中显得异常憔悴，环绕在他手背上的针管让我注意到那一根根清晰可见的脉搏，而上面的老人斑让顾老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苍老。
病床旁的柜子上摆着一个木桩，除了眼角没有这么多的皱纹，鼻子没那么的塌，眼睛也大了，嘴巴角儿也是上翘的模样，倒有点儿老太太现在的影子。
老太太一个劲的送行，一直到大门口。
我又开始拖着箱子游走在大街小巷找预定的酒店，却再也遇不到像老太太一样的人了，形色各异的城市中大大小小的花店都有它们特立独行的招牌。可能是受到影响，看着这些招牌上的名字都觉得俗得很。
再想到之前海边的“人伪”论，有的人在乎蓬勃的黄海，不在乎淹死的人；有的人在乎一束玫瑰，不在乎相濡以沫的爱人；有的人在乎相守的伴侣，不在乎付出心血的花店。每个人只是在乎了你在乎的，所以在乎的东西都是珍贵的宝物。
那我在乎你，就算你不在乎我，我们都没什么不对。
本文作者：以莫
生于浮世，安于喜乐。（新浪微博@Rainlyxu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