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好像一下子就凉了,外边的风刮着窗户哗哗作响,透过窗户也没看见有黄叶掉下来,从报社离职之后我便很少出门,一周的大部分时间都宅在家里,某天出门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家门口的那棵树早就已经枯萎了,难怪一整个夏天也没能长出一片新的叶子来。楼下卖小笼包的摊位开张得越来越晚,我在睡不着的清晨,打开窗户探头望下去,竟没感受到以往那团散发着小笼包肉香的白气,扑面而来的寒气使我瞬间清醒,冻得我直哆嗦。
我这才意识到,冬天真的来了。
这个冬天来得唐突,让我有些措手不及。离职之后的我一直处于消极怠工的状态,并未认真考虑过接下来的人生该怎么过,马马虎虎的生活,耗完一天又一天。可当我意识到冬天已经来了的时候,我竟有些惶恐,或许是清晨的寒风把我给吹醒了,我恍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么消沉下去。处在现在这个社会谁都身不由己,没有谁敢拍着胸脯掷地有声的说出一句,我只为我的理想而活。说到底都还是为了混口饭吃,吃饱穿暖可是一个人最基本的需求,如果连这两样需求都没办法满足更别谈什么狗屁理想人生了。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也就舒坦多了,趁着这一股热血沸腾的劲儿我一刻都没再耽搁,着手便开始物色起新的工作来。在清理之前工作用的邮箱时,我意外发现了一封两个月前的未读邮件。标题为空,主题也为空,我有些好奇。
“嘿,你还好吗,还记得我吗?南平路的康乐医院,一个月之前你来这里当义工。我是你照顾的那位大爷的主治医师。”
我怎么会不记得呢。三个月前报社遭遇发展瓶颈,报纸和杂志的销量一路下滑,有好心读者给我们留言说我们报社的新闻没有泪点,八卦没有爆点,配图没有亮点,希望我们多加改进。主编忧心如焚,三十八岁的她本来就已经成为大家眼中惹不起的更年期妇女,现在倒好,每天都板着一张扑克脸,恨不得把“别来惹我”四个大字赤裸裸的写在脸上,生怕我们看不到似的。文编也好美编也罢,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倘若下个月的销量再上不去,估计大家都要收拾包袱一起滚蛋。朋友七嘴八舌的在微信群里给我出主意,竟是一些没用的损招,书到用时方恨少,后悔自己早几年在学校里没好好沉淀。此时腾讯新闻不合时宜的弹了出来,云南地震的消息赫然醒目,看着照片中那一张张黝黑且毫无生气的脸,看着那一架架被抬进救护车里的担架,电光火石之间我想到了一个点,一个有泪点的新闻点。有生离死别的地方才会有泪点,而生离死别通常都发生在哪里?是的,答案显而易见,那就是医院里。
于是我决定微服出巡一趟,上医院,当义工。
"我想告诉你的是,大爷走了,在你离开医院两周后的一个凌晨。世间最痛苦的事,就是眼睁睁看着朋友或者亲人,在你面前一天天的变得虚弱,直到最后连睁开眼看你的力气都没有,你却只能做个旁观者,无能为力。这样的创伤,终其一生不能痊愈。我想你一定不知道吧,大爷走的那一天我都没敢去送他最后一程。在你们外行人看来,医生是一个极其冷血的职业,在医院呆久了看惯了生离死别,确实比常人多了那一份淡然,可这并非薄情。长时间的朝夕相处,我又何尝不把大爷当成是自己的亲人来对待,我又何尝不想平平静静的陪着他走完最后一程。可到了最后一刻,为一线生机苦苦挣扎,人会失去所有的尊严。对亲人来说,那种情景是最大的折磨和煎熬,因为真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真的,就那样看着,完全无能为力。"
第一天去医院报道,住院部的门一推开,就给人一种人心惶惶的错觉。长长的过道总是背阴,像年久失修的烂尾楼,走进去凉意渗透到骨头缝里,这样的形容或许不太准确,可那感觉就像是走进了太平间一样。窗户全开着,可还是闻到了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各种各样的药味,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从垃圾桶里飘出的呕吐物的腥臭味。因为病房不够,过道上都住满了人,过道里的一张病床就等同于一间病房,白天他们旁若无人的坐在床上吊针吃饭聊天,晚上他们旁若无人的躺在床上睡觉打呼说梦话,反正有地方睡下总是好的,管他是不是在房间里,管他会不会被路过的人看到。
我走过他们身边,大多数人并未把我当回事,路过一位老人身边时,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拉住了我,硌着我生疼。她急切地比划着,我大概明白她的意思,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吊瓶,药已经见底了,我帮她叫来了医生,她不停地点头对我表示感谢。从头到尾她连话都说不清楚一直在剧烈地咳嗽,带动着整个上半身都在颤动,痰卡在喉咙深处呼噜作响。我回头看了一眼她的病床,七零八落堆满了各类杂物,外套、袜子、保温杯、卷纸、行李袋,还有几张已经被压得皱巴巴的日报,加上枕头和被子,本就狭小的空间显得愈发的拥挤,找不到丝毫有人照顾的痕迹。我很想问她一句,您的儿女们呢?但是话到嘴边,又被我硬生生给咽了下去,罢了,何必再去揭开别人的伤疤一探究竟。
我照顾的是一位大爷,跟她年纪差不多大,胃癌。发现得晚,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打开腹腔二十分钟即行缝合,因为不再有切除病灶的必要。大爷无儿无女,孤苦伶仃的过了大半辈子,现在又要自己孤苦伶仃的走完这一生,想想就觉得难过。好在听说他有一个热心的主治医师,平时嘘寒问暖的对大爷很是上心,大爷不太爱说话,更不爱笑,很多时候都是我一人在说,见过大爷为数不多的笑容都是在他来查房换药的时候,我跟他打过照面,但并无更多的交流。我在医院的那一段日子里看过许多绝望的人,和绝望人的脸,他们脸上的表情我找不到任何词语来形容,就像是黑白色的照片,看到的都是空白。
“说实话,你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怎么好,白色的针织衫配上亚麻色的长裙,怎么看你都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家,我对你真的是一点都不放心。刚开始那两天,上班的间隙里我总要跑病房好几趟,我曾偷偷站在门口看过你照顾大爷时的样子,像极了他的亲生女儿。你不在的时候,我也曾问过大爷觉得你这姑娘人怎么样,大爷回答我说这姑娘人挺不错,照顾起人来又麻利又细心,就是不说话的时候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你不说他也没好意思问。有一次我去查房,在走廊上碰到你,你呆呆的站在门口盯着墙上的宣传栏出神好久,我叫了你一声,你没有听到。后来的很多次在走廊与你插身而过,我终于敢注视着你的眼睛,可你一次都没有发现,我很好奇你都在想些什么。大爷的病情一天天恶化,而你对大爷的事却越来越上心,好几次经过门前,看到你累得悄悄地趴在大爷的床前打盹儿,头发随意地披散下来,阳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你被午后的阳光渡上了一层绒,好像你是从天上来的一样。慢慢地我对你的第一印象有所改观,我觉得你跟其他人不太一样,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呢,我想了很久也没找到个答案。你在医院呆了差不多半个月,来得突然,走得也匆忙。大爷走的时候,我尝试过联系你,可关于你的一切,我知道的只有你的名字,茫茫人海,我也毫无头绪。直到不久之前在杂志上看到你对我们医院的报道,我才知道你是谁。”
从医院当义工回来我感触颇多,不仅是对生活的感慨,还有对生命的敬畏,可这样的感触夹杂着太多的私人情感,并不适宜表露在新闻里。那些临去的人,无论生前活得如何痛苦,如何生不如死,在死前的那一刻总会有所留恋。临终的刹那,他们会忘记一切不快,只记得生命里最美好的一瞬,而那最美好的一瞬也终将如烙印一样伴着他们入土为安。那之后我脑子里总会时不时地浮现出大爷躺在病床上对着我说“闺女你长得真好看”的样子,很想知道他后来过得好不好,病情有没有再恶化,我走了之后有没有新的人去照顾他,我开始怨自己为什么不多留一些日子照顾他多一点,我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情感,努力让自己站在理性客观的角度不悲不喜的去完成这一篇新闻报道,可事实证明,效果并不好。新闻虽然极其讲究真实性和准确性,可它的弊端就在于太过严谨,不带感情的文字,怎么看都像是败笔。我做足了随时卷铺盖走人的准备,或许我也早就想要逃离。
“你会觉得好笑吗?我曾以为我们之间一定会有后来。我偷偷在微博上搜过你的名字,运气不错还真让我给找到了。你的工作似乎遇到了一些问题,让你对这个社会产生怀疑,理想与现实终究差了那关键的一毫米,看得出来你在摇摆不定。你的埋怨与愤世我能明白,可我没有给你留言劝慰,在我看来再多安慰劝勉的话语都显得多余,语言是束缚感情的死机,苍白又无力,我不是你,又怎敢说上一句我知你的不容易。不管怎么样,做出自己认为是对的选择就足够了,不愧于心,不乱于情。我最近在读普希金的诗,有一首我很喜欢的,想要送给你。虽然我们萍水相逢,虽然你也没有成为我的另一半,但我仍然希望未来你能够遇到一些美好的事物,或者是一个人,从此暗中有光,心中有慈悲。无论未来你要去哪里,愿你一路平安。”
邮件的末尾是一张附件图,普希金的那首诗,黑色的碳素钢笔字迹,苍劲有力。
我的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
它会死去,
像大海拍击海堤,
发出的忧郁的汨汨涛声,
像密林中幽幽的夜声。
它会在纪念册的黄页上留下暗淡的印痕,
就像用无人能懂的语言在墓碑上刻下的花纹。
它有什么意义?
它早已被忘记在新的激烈的风浪里,
它不会给你的心灵带来纯洁、温柔的回忆。
但是在你孤独、悲伤的日子,
请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
并且说,有人在思念我,
在世间我活在一个人的心里。
关掉了邮箱,我并未打算回复他,毕竟已经过了两个月之久,就像他说的,我们也只是萍水相逢而已,况且,还有更要紧的事儿在等着我。新工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找,投出去的简历就像石沉大海般再也寻不到半丝踪迹,然而好不容易盼来的面试机会,也以接二连三的回家等消息而宣布告终,生活的重负又一次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每天面试完回到家中,我立马倒在床上再也不想动弹,朋友们都跑来微信群里安慰我,每个人都在对我说:别太担心,今天没过还有明天呢。看着客厅里吊着的那盆吊竹梅,被风干的残花掉在地板上翩翩起舞,仅剩的几片叶子也开始摇摇欲坠,我突然就感到一丝悲凉,它们凋零了明年还有新叶,我呢,大概就只剩下无休止的明天了吧。
意料之中的后几场面试的结果仍旧是熟悉的那一句,回家等待消息,听上去似乎还有一丝希望,可大家心里明白,这不过就是考官拒绝人的委婉说法而已。经过了这么多天的沉重打击,早上出门时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所以被婉拒的那一刻也就没有那么难过,可实在是不想回到家中一个人再看着那一盆吊竹梅自怨自艾,于是索性搭车去了南郊。还没进报社之前,我是这家店的常客,虽然远,但因为这儿环境好,来的客人络绎不绝,后来因为工作太忙,三天两头的各地跑新闻,便很少来了。照例是很多人,要排队拼桌,不过一个人怎么都好办。在外边玩着手机打发时间,等了很久之后,我终于被服务员领着,挤过窄小的走道和喧闹的人群,到达一张两人桌。与陌生人拼桌象征性的我都会礼貌点头一笑,我落座,他抬头,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我们都一样。他送到嘴边的筷子停留在空中,我坐下来的时候失手打翻了桌上的茶杯,茶水淅淅沥沥的顺着桌缝往下流,那瞬间我也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半晌之后他回过神来,与我相视一笑,和三个月前无差,依旧是温柔平和的笑容,莫名的我就舒了一口气好似吞下一颗定心丸。他不紧不慢的掏出纸巾递给我,我想起了那一封我还没有回复的邮件,而他像个老朋友一样朝我缓缓开口,用了那句熟悉的开场白。
“嘿,你还好吗?”
緑茄子貓,懒癌拖延患者。偏爱绿色,偏爱红烧茄子,大脸猫的姐姐巨脸猫。专注黑眼圈二十年,觉得自己像个黑夜里的士兵,守护着所有失眠的人。新浪微博:@傲娇大緑貓。
本文作者:緑茄子貓
睡在世界的对立面,不再去看那糟心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