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木子西
我在我的城市生活了20年,最远的一次旅行是坐着公车穿过跨江大桥。从天斜跨下来的红色钢丝拉锁在弥漫着雾气的江面上压迫着眼睛,黑色的巨大船舶阴森的影子和低沉的汽笛声,让我觉得那就是一生中最壮丽的景色了。
在我20岁以前,这是我自认为最了不起的事,也是我自认为最无可替代的景观。每每我跟别人炫耀这样横跨江流的经历时,阿九都默不作声,等大家都安静下来的时候说一句:你看过海吗?那才是最壮观的。
电视上书本上看到的终究只是冰冷的图画,带着咸味的空气、低飞的白色海鸥还有软绵绵的沙滩总也无法想象。我和阿九在长不大的年纪里嘲笑着彼此目光短浅,他用想象中还的模样试图说服我,而我用记忆里江流的澎湃努力证明他是错的。
我们生活在这样一条大河边:春天金黄的油菜花镶满了河岸,夏天葱郁的青草染绿了大地;枯黄的落叶和皑皑白雪轮流装扮,而我们就这样一天天长大。
阿九说,往北方一直走,可以看到海。低飞的海鸥和软绵绵的沙滩,带着咸味的空气里还有鱼的腥味。我开始被他逼真的描述吸引,并且相信海远比门前那条不足200米的大河更壮观。只是我们就这样困在自己的城市,被渐渐远去的时光带离了纯真。
阿九父亲被追杀的那夜我听到了门外的喊杀声。母亲紧紧搂着我不让我出门,而父亲拉开窗帘的一角看着透着微光的窗注视着街口的动静。我不知道阿九那个时候躲去了哪里,但我有种再也见不到他的预感。第二天我去找他,血迹一路延伸。他家的店铺只剩一片废墟,白色的烟雾。我哭着跑回家,告诉母亲阿九被烧死了。母亲只是摸着我的头,说阿九不会有事。
阿九没再来上学,旁边的课桌终于又被新的同桌坐上。我还留着阿九留下的那本画册,各种大海的照片,蓝天白云,海鸥巨轮。我还会坐着公车横跨大河,只是唱不完一首歌的时间便从城市西边到东边,用让人觉得这片水域太过渺小。我愈发想念阿九,也愈发想去看海。然而这样的情绪终归被年幼时光里五彩的世界所遗忘,就像遗忘阿九一样。
多年以后,我在远离故土的一条破旧街道上遇见阿九母亲。她一条腿残疾,在街口开了一家小商铺,和从前那个同样规模,布匹、针线、廉价服装,还有各种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她见到我,热情的说:“西,这么多年没看到,没想到都长成帅小伙了……”她高兴的走近我,上下打量,眼睛里透露着光芒。我有些尴尬,说不上原因,也许是为自己不经意瞥见了她的窘迫,害怕伤害她的自尊而羞愧。我想起阿九,想起多年前那片废墟还有那个血腥的晚上。我问候她几句,便走进她的商铺,挑了几双穿不上的袜子便和她告别。她也没有留我,只是在我离开的时候依旧面露慈爱的目送我消失在人头涌动的街角。
我把袜子放进手提包,回头望了一眼那个条破旧的街道,阿九母亲因为残疾而向又倾斜的身影显得憔悴极了。我揉了揉湿润的眼眶,往事像一杯浓烈的苦茶从我的嗓门灌下去。
后来,我听说,阿九的父亲因为承包河边的一段工程得罪了当地的黑社会,听说那晚阿九父亲身重数刀而后逃亡,听说阿九在混乱中也被砍伤,听说阿九母亲落下残疾,听说……
我甚至都不敢再听说,我害怕某一天听说,阿九那晚已经离我们而去。
我不再去那条街,我害怕再遇到阿九母亲,我更害怕得到阿九的消息。如若他还活着,无需告诉我,在他的生活里去寻找他的海;如果他已不在,无需告诉我,在另一个世界总有所有的海。于我于他,都是最好的选择。
13年后,当我第一次站在南方的海边时,一场暴雨淋湿了身体。我看见漫卷的乌云低压着海岸边的山头,一艘巨大的轮船静静在海面上,像巨大的恐怖的幽灵。我只是站在海滩上,八月的雨水竟淋得有些冷。如果阿九也在,我想他会跳进海里,好好的洗个澡。
本文作者:木子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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