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离国境线不算远的僻静岛屿。雪白的海沙,柔软,细腻,海风宜人。黄昏十分,迎来退潮,水位逐步下降,能看见防浪堤与海岸线平行。靠近赤道,雨热同期。连日阵雨,把天空分割,云絮灰蒙蒙的,这不算美。拍出的照片太过晦暗,除非‘接片’,不然很难展现层次和壮观。不过,你不用担心,天气预报上说,明天会晴朗起来。”
近几年,不乏世界各地的人慕名而来,这个被世界遗落的黄昏胜地,美得无与伦比。一场充满期待和未知的旅行。他对他们有一个统一的称谓,黄昏收集爱好者。
他们过于放浪不羁或者孤僻,沉浸在艺术中,拍出的黄昏却令人惊叹。他很少询问来去匆匆的旅客名字,也不打听他们的曾经,尽管热络。他宁可假想出一段猎奇的冒险,一段忧伤的爱情,或是一段与逆流抗争的人生,把其安插在他们身上。
他叫言远,他和很多人不同,不会厌倦,对事物保持新鲜。所以这种热忱常常让人想与之亲近。工作是抚养他长大的舅舅安排的,两年前舅舅在岛上因病去世。他总想着,就算今天哭泣,明天还是会笑回来。自带阳光的少年,岛上的人这么形容他。他总说,等他挣够了钱就在悬崖上盖一座小木屋,和心爱的人去住。
初夏迎来第一批旅客,他按照惯例去码头帮人提行李箱,带着微笑,礼貌相迎。一个月前晋升副主管的他,和从前没有差别。托他的人情,这是我在游轮上工作的最后一天,明天起将在岛上和他成为同事。
来人大多疲惫,倦怠的面容上,勉强堆砌笑容。岛屿上条件有限,旅途的劳累会消磨掉脾性和与人争辩的力气,对他们来说会省掉不少麻烦。旅客纷纷下船,只剩下船尾一个穿黑白格子长裙的中国姑娘。双眼紧闭,头半倚在手臂上,湿润的脸颊没有血色,打湿了一缕搭在侧脸上的头发,耳鬓的碎发在风中凌乱。他微微皱眉,转而与我目光交汇,我上前低声耳语:“固执姑娘,十多小时的航行,早已吐得七荤八素,她拒绝任何人靠近。天气恶劣,海浪翻滚汹涌,轮船比平常颠簸,半个身子探向船外很危险,可她不听人劝,也一言不发。不进食,也不睡觉。晕船药和矿泉水一直摆在桌上没有动过。”
他听我说完,走过去,弯下腰对那个姑娘说:“300海里的航程不容易,但总算到了,欢迎。”
她沉默着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他的好意,他也没有刻意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只在她没站稳的一瞬间做了想要扶她的动作,但没有碰到她,她自己又站定了身子。若海风是反向吹来的,她一定会被刮倒。他拖着最后一个简洁的银色行李箱,轮子卷起白色砂砾,他在前面引路,她跟在后面,往拖尾沙滩的房子走去。
这样美丽的姑娘却有着与外貌和年纪不相称的彷徨感,我断定她心中带伤。我不清楚言远洞察出了什么,但我相信他一定有某种能力。他明澈的眼睛,温柔的笑意,或是一句不加修饰的陈述句,总有一样让她放下戒心。
我跟在他们后面,听着他为她介绍这里,言语中带着欢愉,她低头自顾地走着,没有一丝动容。天边将暮未暮,我也开始揣测那个姑娘可能遭受的际遇,关于逃离,痛苦或是孤独。似乎作为旁观者更容易对那些忧伤的图景感到惆怅。
深夜,房门一声巨响,床开始剧烈摇晃,我猛然从睡梦中惊醒,眼前是一双血红的手和急促的喘息声,我吓得一脸惨白。
言远?我在黑暗中辨认他的轮廓,颤抖说话。
他摇着我的肩膀,无助的眼神向我施救,他语无伦次:“菁菁,她……不是!沈沫她……菁菁,你快起来,快点!你去看,去看一下!”
我来不急换身衣服,穿着睡衣被他拉出来,他一路上都在反复说他自己也搞不清怎么回事。我顾不上叫他冷静,狂奔已让我上气不接下气。海风和呼吸在耳边交替,低声嗡鸣。
“人的生命是神圣的。人的生命从一开始就含有天主创造的行动,并与其造物主亦即人生命的唯一终向,常保持着一种特殊的关系。任何人都没有权利直接毁灭一个无辜者的生命,这种行为都是严重违反人性尊严与造物主的圣德。‘不可杀害无辜和正义的人’,因为人的生命,自受孕开始,就有不可让渡的权利,就要在他个体的整体性上,就应以绝对的方式受到尊重和保护。”
卡琳娜医生,靠坐在医务室外白墙前的长凳上,双手合十重复这段话,眼前是一片黑得深浓的海。她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似乎不停诵读就可以减轻罪恶与苦楚,而这,是为了让一切得到宽恕。对于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我来说,内心焦躁不安。我试着模仿她,合十双手,让自己的颤抖停止下来。但脑子里满是她下身铺展开的潮湿血迹,还有写满生僻字学名的药盒。言远怎么一路上把他抱过来的,我几乎记不清楚。但她无畏的眼神,没有半点瑟缩,震慑我全部神经里的疼痛,却无法对其解构。
他弓着背从房间里走出来,突然跪在我面前,身体的沉重压在用力撑地的两手上,关节发白。紧接着两肩抽动,头几乎快埋进沙堆里。我眼睁睁看着,但是拉不动他,我说了很多,他一句也没说。那晚月亮的光线格外短浅,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无比响亮,但我看清了他的脆弱,也听见了眼泪坠落的滴答声。
从那以后,他眼睛里的光芒时不时会因忽然垂下,蒙上黯然。他不开心的时间变得多了起来。他常来找我聊天,可能觉得这件事的复杂只有我才了解。
沈沫说:“就算我把生命给他,他也会丢掉不要吧。”
她说:“我每次都告诉自己不会了,但是我心里面知道还是会有下次。”
她说:“我和他绝对不可能的。他有妻子,还有一双儿女,很不可思议吧,我也觉得。”
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存在,很让人恶心?哦,怎么会不呢,我早就这样认为了。”
她说:“有没有一种人和我一样,必须把自己逼入死路才能绝处逢生。不过,你知道的,谁也不愿意与绝望对立。”
她说:“我已经不害怕失去了。”
好多时候,人的可悲来源于不自知,但我反而发觉太自知竟是一件比可悲更可悲的事。我想,这样糟糕的人生,把自己过成这样,有什么值得原谅的,可不知为何,我开始可怜她了。我毕竟不了解扎根在她心中的痛有多深,熬过多少个日夜来驯服孤独的感受,用近乎画地为牢的方式包裹心中的波澜,好像体无完肤也能忍,骗自己把卑怯深藏就算看不见阳光也可以与黑暗作伴。
言远说:“那瓶不是安眠药,是堕胎药,我没有资格做一个信徒。”
他说:“我不了解个中的曲折,只知道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也许那个男人一开始就隐瞒了什么,或者爱情天生就有让人立刻坠入的本领,错不一定在她,对不对?”
他说:“我总试图把生活变得不那么悲观,但有时候,生活的困境,偏偏让人首先降了半旗。”
他说:“我大概喜欢上她了。”
沙滩的尽头有一片蓊郁草木,顺着小路,一直走是教堂。岛上百分之九十的人信仰耶稣。第二天举行弥撒,他没去。烈日暴晒的码头,木板上还留下蒸干水分的痕迹。我看见他穿了一套比以往正式得多的衣服,一个坐在那儿,在胸前画着十字。我不确定,他是不是觉得他的出现会亵渎神明,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为了爱,内心交战。我想,如果我有读懂一个人心意的能力,就好了。
我心中有个强烈的声音,我必须去找那个叫沈沫的姑娘,告诉她一些话,但当我看见他们走在一起的时候,他脸上的开心变得翻倍开心起来,我就决定不去了。
那天我休假,无事可做,就捧着相机,四处拍照。我记得买相机的时候,老板告诉我,你把美好的东西拍下来,再一直看一直看就会发现有比美好更美好的事。拍黄昏的耀眼,拍夕阳没入海湾,拍天边余辉,拍天空的青芒,拍摇曳的渔船,拍跳跃的海豚。他们也自然成了我相机里的照片,他们紧紧相依坐在沙滩。她穿着一条白色裙子,长发披在身后,头靠着他,他的手握在她的肩上。无边无垠的苍穹,星空如水,像洒下繁星装点成恋爱剧集里的画面,他们拥吻。那一刻,我似乎能看见这段故事的终章。不要猎奇,不要忧伤,不要与逆流抗争,宁和的,淡泊的,那样,才是让人向往的爱情吧。
一星期后,沈沫不辞而别。
言远说:“我跟她讲了寄居蟹的故事,她走了。我不是要告诉她,她抢了别人的房子,我只想说,我愿意做她的铠甲。”
故事是这样的:寄居蟹生活在被它掠食者的铠甲里,它一生注定四处寄居,没有人计算过它换过多少房子。所以有人以为它没有甲壳会立即死掉,但是有一些寄居蟹,它不但不会死,还能长出类似螃蟹的硬壳。它的钳子坚硬到甚至能弄破椰子的外壳。我们看不见房子里的城堡就以为它‘寄人篱下’,不是归属。我们没有直面的决心就以为那是最恐怖的可能。
以为没有甲壳会立即死掉的人是我。多年以前,我听了特别感动,认为这世上没有比寄居蟹更励志的生物了。一个人会因为一段话靠近他,而另一个人却因类似的话选择远离,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说:“你把这个故事当成自己的铠甲,也想用这幅铠甲保护她,这种极致的喜欢是爱吧。”
不清楚是不是我说的话对他起了作用,第二天他毅然决定离开,去找她。他们说了同样的话,他说:“我已经不害怕失去了。”
不害怕失去,即是一无所有吧。我没有说出这句悲伤的话。因为我知道,他不是超级大英雄,能够拯救所有迂回想念的姑娘,去救赎她那段该死的爱情,其实也是自救。
在他登船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问:“那小木屋呢?”
那天风好大,他站在甲板上听了好几遍才听清,然后轻松一笑:“等我回来再盖吧!”
我的眼睛蓄满泪水,与他道别。希望他能够修补好,这块残破爱情的图腾。那张照片因为长曝光,被我拍糊了,我还是一直看一直看,似乎慢慢开始还原镜头下的清晰。
原来,他做她的铠甲,那座小木屋就是他们的房子……
后记:
可惜,我答应了他舅舅,替他老人家陪着他这件事,恐怕没办法实现了。
排骨骨。当记忆和故事在脑中翻覆,这时自己的世界就变得热闹起来了。新浪微博:@排骨骨katrina
本文作者:排骨骨
离合聚散都被此刻经历着,无一错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