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铭在“海豚书馆”系列之《爱玲小馆》中,悉数讲述张爱玲生前的文起琐事。让我重新认识了完全不同的张爱玲。她生活的琐屑末节,她与友人亲笔信中的爱恨悲欢,她在美国时候的失落与彷徨,让我得以明白,张首先是如此活生生立在面前的一个爱恨分明的女子。其次才是灵动的文字背后,那颗足以承受生命之轻与重的心。对于张爱玲来说,生命之轻是缘事皆来尽风流,而生命之重便是文采明心竟言欢。“依然故你”,“身世悠悠”,当时光在一个如此有才情的女子身上流过,留下的不仅是波光潋滟的文字,还有透过她那颗感时忧世之心所凝聚成的那个时代的光彩。
当年董桥在《记得》一书中写道:“毛姆曾说,英国作家写英国人并不难,写外国人往往写得吃力。不同国家的男人女人都不光是男人女人那么简单:他们是他们成长的土地,是他们住过的房子,是他们学步的花园;他们是他们玩过的游戏,他们听惯的乡音,他们吃过的菜肴,他们进过的学堂;他们是他们做过的运动,他们读过的诗歌,他们信仰的神祇。他们身上隐藏着许多他们独有的经历。”因而他们只能是他们。只有等一个人真正融入到他们其中,才可以了解他们,知道他们。同样,张爱玲那个时代的他们应该为之感到幸运。幸好他们遇到了她,她与他们在心里有了某种联络,他们才明白半生缘的深浅,才懂得沉香屑里的变迁。
木心在《从前慢》中写:“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读了为之心头一颤。是的,那个时代慢,他在纽约的寓所里笔耕不辍。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看看那座城市的繁华。他一心只想着著书立作、作画为艺,时间就这样在他的窗口上流走,哥伦比亚的倩影,鱼丽之宴上的风华,都随着他一生的追求而变老。木心在跟随摄制组拍摄关于自己的纪录片《木心,地下笔记》时,曾对身边的摄影师说:“时间在走,都在变老,所以镜头要放慢一些。”他让我想起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彼得堡狱中时的岁月。他后来写了《地下室手记》,时间在他的笔端,在信仰微暗的窗口上慢慢变老。
我喜欢看一朵花绽放坠落的过程,我喜欢看叶子由青入黄的变化,我喜欢看女人日渐过腰的长发,我喜欢沧桑的脸上历事苒苒的胡茬。我喜欢看时间走的样子,走过平原、走过河川,走过大地,走过麦田,走过繁华,也走过黑暗。最后走过我和他们的心间。他们写下文字,留下遗作,画下图景,留下遗憾。而这写遗作和遗画,就是我与他们之间的联络。这个世界正是因为时间在他们身上走过,才变得如此丰满。生命更活得像生命,爱情也愈加像爱情。
读书上学的年代,总喜欢蒋捷那首《听雨》。那句“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少年听雨为情事,壮年听雨思故知,而今听雨参禅意,悲欢生死未有时。如今想来,曾经挚爱的那些人,过往的那些事,都变成一场徒劳的缅怀。雨中望云思也罢,旧情释未然也好,总不过了了。我相信这世间一定有一种形式,可以把它们永远留在心底作为一种纪怀。我也一直相信,时间再怎么流走,也总会在一些人身上留下某些痕迹和惦念。它被写进诗里,被画进画里,被唱进歌里,然后死去,让更多人缅怀。这是他与他们,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络。
张爱玲的爱情,在红玫瑰和白玫瑰之间,是一种缅怀。就像木心一生未有伴侣,只为艺术缅怀一样,这世界总会给你一种联络他人的方式,让你去证明你曾活过。
“所有人给所有人”,只不过是一种幻想。只能说一部分人给所有人。另一部分人,一直都在沉默。木心虽然享有世界声誉,在国内却鲜有人知。这连“一部分人给所有人”都算不上。你不知道他,他也不知道你们。时间在走着,无论快与慢,都要各自缅怀。我更喜欢“一个人给一个人”,这个世界很大,我们的世界太小。时间又总是很短,下一秒是否要死掉?我不知道。所以我只敢保证可以做到“一个人给一个人”。那个人,就是看到这篇文的那个你。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络。
我想起家乡的冬天,有时雪会很大,有时却只下雨。下雨的时候,父亲会在门前的梧桐树下,挖冻土下的软泥,会挖出蝉之蛹。蜷缩在一团的蝉蛹,像死掉的生物。等春暖,等夏来,他们便复苏开来,爬出地面,蜕变成蝉,再活72天。72天之后,干枯而死。所以我想说,其实冬之蝉的时光机上,不止有72天,就像一个人的生命,不止有百年。时间再怎么走,也会给它和他们曾经活过这件事情作一点证明。
在木心那里,这证明可以是素履之往,也可以是鱼丽之宴。而我更想说,是他那颗一生为艺术缅怀的心。
为木心和张爱玲。
本文作者:梵谷的悲伤
男 の 身行天地间 の 辋川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