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眼】
他一直记得和她相遇的那一天 。
那天天气很糟糕，多云，潮湿， 大雾浓得像粘稠的牛奶。
他和往常一样，5点起床，洗漱，穿戴整齐，看着镜子里不再年轻的脸孔和充满血丝的双眼暗暗叹息。
打开门时门外弥漫的大雾让他皱了皱眉。
他讨厌这种视觉受到阻碍的感觉。
等三十秒的红绿灯，在报亭买一份《当日财经》，早餐铺的老板娘依旧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吃早餐。
“诶哟 听说房价又涨了 真是作死咧......”
“侬听我讲哇 那个姑娘真的和侬的儿子不适合啊......”
“今天又有周测！你单词记完了吗？......”
不同的人，每日相似的抱怨。
他默默喝完最后一口豆浆，默默把钱搁在桌上，默默走出早餐店，街上还是雾茫茫的一片。公交车怕是不能坐了，他叹了口气。
于是他决定尝试一下从来没有搭乘过的地铁。
走进地下通道的时候他的心里还是慌慌的，他一直有些害怕这里，也许是小时候被老人们的鬼故事吓坏了，总觉得地底下会有些不干净的东西。因为天色尚早，地铁站还冷冷清清的，偶尔来往的行人也都保持着面无表情的静默，像在这座巨大的城市底部四处漂浮的灵魂。
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6：00， 地铁进站了。
不知为什么进入地铁的那瞬间他有一种赴死的悲壮，随即又为自己愚蠢的想法摇了摇头。
接着，他看见了急匆匆地跑向即将关闭的地铁门的她。
就像有一道细微的电流穿过大脑，最后在神经末梢留下一些些触电般的酥麻感。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脸小小巧巧的，戴着大红色的苹果帽，穿着针织白大衣，腿细的像两根火柴棍。他注意到她喘气的时候嘴微微张开，露出两颗有点突兀的大门牙，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
他不禁被她可爱的模样都笑了，接着又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了一样迅速止住了笑。
她坐在了他对面的位置。
于是他开始假装不经意地观察她。
他才发现她背着一个巨大的包，坐下将包放在身边时几乎要比她自己还大，看形状像是某种乐器。应该是大提琴，他想，她这么瘦小的体型和这种巨大的乐器真不搭调。
但是与她的体型更不相称的是，她眼里那股子强大硬气的神情，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真想听听她的琴声，那必定很令人动容。
他微微叹气，想起自己从前背着他的大贝斯在街头弹唱的日子。
“你过得还好吗”
他猛然从过去的回忆中抽身而出，左顾右盼周身确定没有人以后才有点吃惊地指着自己的鼻尖：“你......在和我说话吗？”
在得到女孩子的肯定以后他突然觉得有些荒谬，又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好像很蠢，只好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顺势摸了摸自己的鼻头，“请问，我们认识吗？”
女孩子却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问他，“你还在乐队弹大贝斯吗？”
他怔怔地看着女孩，有些惊疑不定，张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了，你应该早就不玩音乐了吧”
女孩也不看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脸上偶尔露出有点悲伤地笑容，“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大贝斯，我还一直嘲笑你和大贝斯一样又大块又笨拙。”
“那个，小姐，我们......”
“你小的时候很有天赋的，琴谱只要看一遍就可以记住，曲子就算只是听一遍也可以弹出个大概。你大概不知道吧，初中那会儿好多女孩子都喜欢你，都说你弹琴的专注样子超有魅力。”
“后来伯母不喜欢你弹琴，你就和她大吵一架，离家出走组乐队。那时候你落魄的要死，每天吃五毛钱的干脆面，我真替你心疼。但是别人劝你是不听的，音乐就是你的全世界。”
“谁知道......”
她突然不说了，定定地看着他。
“谁知道什么？”
他有些急切地站了起来，在对上女孩子弥漫着大雾的眼睛的时候又觉自己唐突，只有假装咳嗽掩饰自己的尴尬。
“你......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Gray light, new day leaks through the window，And an old song comes on the alarm clock radio，We walk the forty blocks to the middle......”
她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突然唱起歌来，声音沙沙的，带着哭泣般的颤音，好像八十年代老收音机播放的广播。
是Bright Eyes 的《Old soul song》。
一个不太出名的歌手，一首不很有名的歌。
却是支撑他走完整个青春的脊柱。
音乐的魅力正在于此，它总能给人力量。
这首歌让他眼眶湿润，只是心里却一阵阵发寒。他觉得眼前这个小兔子一样的女孩就像不知从哪里跑来的一个飘荡的灵魂，用魔鬼的手段刺探他的回忆。
目的呢？他问自己。
是要吃了他的灵魂吗？老人们的传说里漂亮的女鬼总是喜欢吞噬受骗男人的灵魂的。
啐，什么呀，他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有这么无厘头的想法。
在他走神的期间她已经停止了唱歌，默默地打开她身旁的那个大包。
他猜错了，不是大提琴，那是一个大贝斯。
他看她拿出那个大贝斯摆在面前，调了一会儿音就开始弹拨。
还是《Old soul song》的调，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琴声如同她的歌声一样，哑哑的，糊糊的，像年代久远的留声机传出的声音。
更要命的是，他认出了那个大贝斯。那是他曾经用过的那一个。
他觉得有点害怕，却没办法控制自己站起来。
而她只弹了一会儿，继而起身走到他面前，捧起他的脸。
他要死了吗。
脑子突然一片空白，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却久久没有迎来想像中的疼痛感。
他感觉到一点热热湿湿的液滴在他脸上，顺着脸庞流到嘴角，咸咸的，是泪水。
她哭了。
“谁知道你妈妈过来求我，要我一定要把你找回来。因为这件事我们吵得很凶。那时你的脾气很不好，乐队的事情也很不顺利。天赋随着年龄增长而消失，喝酒发泄成为你逃避的借口。每天你都喝的醉醺醺地回来，我说一句话稍有不顺你的心就惹来你的拳打脚踢。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好恨你。我觉得荒谬，这种俗套的剧情为什么会出现在我身上。”
她哭的更凶了，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脸上，像天空在下一场大雨。
“有一次你又喝醉了，半路被一群混混打伤了头，当时你满脸满身都是血，我好害怕。”
“后来去了医院，医生说血块压住了你的视觉神经，慢慢地就会看不见东西。你是学音乐的啊，没有眼睛要怎么办啊。知道这个消息你哭的撕心裂肺，你的哭声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你知道吗。”
“还好......”
她依然在流泪，却慢慢放下手，面对着他微笑了起来。
“还好，还好我可以把眼睛给你。我想上天到底是眷顾我的，让我能给你全部的爱。”
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喉咙里溢出的只有哽咽，他想抬手抓住她，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她依旧在微笑，只是笑容越来越模糊，他不知道是因为他眼眶里的泪水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就碎裂了，生疼。
她消失了。
5： 00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他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也许是个悲伤的梦吧，不然为什么全是泪水呢。
自从他的妻子死了以后，他就好久没有哭了。
起床，洗漱，穿戴整齐，看着镜子里不再年轻的脸孔和充满血丝的双眼暗暗叹息。
出门前他深情地望了墙上的黑白照片一眼。
打开门时门外弥漫的大雾让他皱了皱眉。
他讨厌这种视觉受到阻碍的感觉。
关上门的时候他觉得黑白照片里的人好像对他微笑了一下。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脸小小巧巧的，戴着大红色的苹果帽，她的嘴微微张开，露出两颗 有点突兀的大门牙，像一只可爱的兔子。
THE END
本文作者：
戏剧狂 考研狗 老烟枪 大酒鬼 永不停止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