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的一只耗子
“十年后咱俩要是都还没伴儿的话，干脆搭伙过日子算啦。”
“你以为我傻啊，十年后你是半老徐娘，我可是人到中年正风流啊。”
“放屁，十年后老娘还和今天一样水灵！”
“那我也不至于为了你把我的终身幸福都搭进去啊。”
“算了，跟你这种人没语言，给老娘滚。”
“不过到时候看在你姿色尚可的份儿上，我还是可以给你留个小三儿小四的位置，随便给你点儿钱花的……”
吹这些牛逼的时候，我和耗子正坐在湖边的烧烤摊子上，驾着二郎腿，端着大扎啤杯，生猛地吞着几块烫嘴的腰花。
那时，我们刚刚大学毕业，前途一片黑暗，看得上我们的公司我们看不上，我们看得上的公司看不上我们。于是我们挑了一个闷热的夜晚，坐在这里，靠大吃大喝来发泄我们心中怀才不遇的愤懑。
他是石油大学的，张口闭口“我们这些油一代……”，虽然立马就会遭到我无情的嘲笑。
耗子长得不高，不帅，不白，家境也一般，高白富帅一样也没占，说起来只有一个算不上优点的特点，贫，这家伙特喜欢跟人贫，不分时间不分场合不分性质更不管聊天者的意愿。我其实私下怀疑过很多次，这么多年他是靠什么才活到现在的，后来我总结出来，就靠一副二皮脸。
我跟他认识的时间长得多过好多人的半辈子，究竟有多长，我还真懒得记了，追忆过去就是他妈的麻烦。
初中他和我是同班同学，但是大我两岁，比同班同学都要成熟一些，或者说，更倚老卖老一些。
初一刚进校他就追我，那时我还是一个假正经的小小姑娘。一天下课，他当着周围来来去去傻呵呵打闹的同学们走到我面前说：“小姑娘挺好看啊，给哥哥当女朋友吧。”周围顿时鸦雀无声，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向我投来关注的目光。我迅速调整了被惊吓到的心态，然后皮笑肉不笑地说：“谁让下节课数学老师进不了教室我就当谁女朋友。”
于是上课铃声一打，他飞快地冲出教室拦住正要抬腿迈进来的数学老师，数学老师一抬眼镜：“你干嘛？”
“老师不能进去，里面正在逮耗子。”
老师显然知道这个大名鼎鼎的贫嘴王：“你不就是耗子吗？”
“不是，我是说，刚才教导主任来教室找你，要说学校组织消灭老鼠的事儿。”
“没事儿吧你，这事儿教导主任找我干嘛？”
“哎呀……反正教导主任找你有事，叫你马上去他办公室一趟。”
“好吧，那你跟同学们说一声让他们先自习。”数学老师迟疑了一下，转身找主任去了。
这件事的结果是，耗子被猛批一顿，定罪为，玩弄老师，破坏教学进程，还被学校给予了一次严重警告。
这件事的另一个结果是，耗子每节课下课得意洋洋地来找我谈恋爱。我后悔得无法自拔。
“当时你爸妈知道后怎么修理你的？”吹着湖风，吃着刚上来的烤鸡翅，我们又谈到这件事。
“还能怎么修理，暴打一顿呗。”他满不在乎地说，仿佛当时挨打的人不是他而是别人。
“我是说，你爸妈就没问你捣蛋的原因？”
“问了啊，我说那数学老师身上有股骚味儿，我不愿她进教室，污染了我们圣洁的殿堂。”
“这你爸妈也信？”
“当然不信了，哈哈。”
自从我被动成了他女朋友后，他就有事儿没事儿过来跟我贫。他贫嘴的功夫可是不眠不休坚持不懈，最后我爱学习的同桌终于被他给贫走了，她向老师申请换座位，老师被我平时的假正经所蒙蔽，想让我帮助调皮的同学回归正道，就顺便把耗子调到了我身边。
耗子光明正大地坐到我旁边来，从此，他就一直处于极端亢奋状态，终于从一只耗子变成了一个“疯子”。我就很不幸地成了那个他每天光明正大贫嘴的对象。
“豆子，我今天看见班主任骑车带他老婆了，他老婆那个肥啊，跟地沟油有一拼。”
“问你个问题，新买的袜子有个洞怎么办？”
“没洞就穿不进去了哈哈哈……”
“你今天好漂亮啊，脸就像天上的月亮那么大。”
“你说英语老师经常冷不丁抽我回答问题，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太帅了啊？”
“唉，人生真是，帅到深处人孤独……”
对于他的所有废话，我通常都只用一句万能话作答：“滚。”但是耗子依然恬不知耻地津津乐道。
我被迫上了贼船，一上就是三年。班上好多男生叫了我三年的“嫂子”，在这三年中，我也反复拥有又失去了许多“弟妹”。
初三毕业，我送还了耗子之前送给我的所有礼物，大大小小有一箱子。我还是有点怕当面说，就让我闺蜜跟他说，我没喜欢过他，只是拿他当哥们儿。
后来闺蜜带着惊恐不已的表情跟我说，太残忍了，这种事儿居然叫我做，你是没看见，耗子平时那么嬉皮笑脸的，我跟他说后他变得跟死人一样，特吓人，连眼睛都没光了。
“当时那种感觉就是，心里一凉，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帅了。”耗子嘬了一大口啤酒继续说。
“现在想来我当时是有点伤人啊。”我又吃下去一片土豆，表面上洒了满满一层辣椒面，特带劲。
“岂止是伤人，根本就是伤心啊！不过算了，都这么多年了，哥早就原谅你了。”
“我日你妹，谁他妈是我哥。”
“这话说得哥都不好意思了，妹呀，就算太寂寞了也不能自己日自己啊。”
他说完这话后，一阵风吹来，空气里都飘荡着酒气。
初中毕业，我们有两三年没有任何联系，两三年后有一次在网上意外碰到，聊了起来，突然觉得，这个人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身边一样。
我这些年所有的事情，他都知道，他和我闺蜜联系密切，经常从她那里得到可靠情报，比如我考试考得怎样，最近遇到了什么烦恼，我有没有谈恋爱。
聊过以后，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又和好了，就像我从来没有伤过他的心一样，就像从来没有这从无联系的两三年一样。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和我插科打诨，互相吐槽自己的父母，抱怨自己的男女朋友。
“你小子，还挺关注我的嘛。”
“那可不，毕竟也是自己曾经养过的猪。”
“立马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这么多年了，坏习惯还没改，见到主人还这么没礼貌。”
“……”
“老板，啤酒！”耗子转过头朝老板喊了一嗓子，然后又转过来说，“你说当时我要是说我还喜欢你，你会不会一感动就答应了呢？”
“嗯，应该不会吧，哈哈哈。”
“唉，你说老子咋就这么背呢，长得这么帅，却一直得不到你的芳心。”
“蟋蟀吧你就，就你这样的居然还想攀娘娘我这条高枝儿。”我俩又碰了下杯。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杯了，大夏天的夜晚，喝着冰凉的啤酒，吹牛打屁，感觉倍儿爽。
“哎呀，我又没暴露我皇上的身份，爱妃不必多礼。”他一脸的淫笑。
耗子经常冷不丁给我发来各种奇葩短信，我在上班处理枯燥文件的时候，我飞快地吃午饭的时候，我坐在马桶上思考人生的时候。
他说：“快说你爱不爱我！”
我回：“爱得要死！”
“爱我就朝我支付宝里打钱！”
“没问题！一毛赏你的！”
“谢主隆恩！”
“顺便帮哀家团购一张电影票吧。”
“纳尼？感觉世界突然没有爱了呜呜。”
有时候他说：“烤鱼好吃！”
我回：“傻逼好骗！”
他说：“傻逼说谁？”
我回：“傻逼说你。”
他说：“对啊傻逼说你。”
再有时候他说：“突然感觉人生无望啊！”
我回：“这种事儿终于轮到你了啊！”
他说：“怎么会，哥哥饱经沧桑，历尽艰辛励精图治，吃过的苦比你看过的二逼电影还多。”
我回：“怪不得脸长得这么沧桑，别怪你爸妈了，是你自己的错。”
他说：“是我的错，小时候哥不该用门夹你的脸，要不然老姑娘就不会嫁不出去了。”
我回：“你老人家放心，我保证套一个白马王子给你看看。”
他说：“算了别逞能了，还是安静地做个丑女子吧。”
后来，我们因为没钱合租到一起，每天下班回去吃吃喝喝打打闹闹。
我看有我喜欢的明星的综艺节目，他在旁边不停给我列举这个明星有多少前任。
他从地摊上买来一个“古董”号称要开始他的致富计划，我嗤之以鼻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别做梦了。
我坚持每天半小时跳郑多燕时，他在旁边评价我这个姿势不标准那个腿没伸直小肚子还鼓出来了。
他兴冲冲地去商场买了一件新衬衣回来炫耀，我就开始了对他审美观的强烈抨击。
我尝试做可乐鸡翅失败后，逼他吃下了那一锅的失败物。
他买了可以拖地的拖鞋，一定要我穿上把房间拖干净。
我的男朋友接受不了他的存在，我跟他分手。
他的女朋友接受不了我的存在，他跟她分手……
我们就这样嘻嘻哈哈地度过了好几个青春年华。后来因为双方家长一再反对，再这么下去我们都找不到男女朋友了，他才搬走，但是每个月依然为我付一半的房租。
我说，你不用付，我有钱。
他说，我付了钱我就有使用权啊，我啥时候想回来就回来。
我说，你要是不怕被女朋友打就回来吧。
他说，如果我不回来你该不会打我吧。
我说，哈哈，你可小看了老娘的气度。
他说，万一你思念我成疾，死乞白赖非要我回来我咋办啊？
我说，我就是死也不会有那一天的！
他说，你看看，为了我你都要去死了，还说不想我。
我26岁生日临近之际，男朋友跟我分手。那是我交往过的男朋友中，我号称我最爱的一个。
还是像往常一样，第一个就是给耗子打电话，电话还没通我就已经泣不成声。
我真正伤心的时候，耗子不贫嘴，只是在电话那头静静听我哭着，直到过了很久很久，我停止哭泣，心情平复。
他说：“你看，刚刚你又哭掉了几十焦卡路里，现在可以去吃回来了！”
我说：“吃什么？”
他说：“娘娘说吃什么奴才就带您去吃什么。”
我笑：“你不说你是皇上吗？”
他说：“外人面前我是皇上，你伺候我，私下里我是你奴才，我伺候你。”
我就在电话里暴怒：“谁他妈要伺候你啊！”
他故作平静地说：“孩儿他妈。”
然后我就哭笑不得了。
当耗子穿越了半个城市，跑到我家楼下，气喘吁吁地拿着一包准备为我擦眼泪的纸巾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正一边听着歌一边吃着冰激凌下楼。
“行啊丫头，你这自愈能力也太强了吧。”
“废话，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挨刀不可怕，没饭才可怕。”
于是我们就去吃了牛排自助，我把我哭出去的眼泪，都以肉的方式补了回来，值了。
耗子成立公司的那天，请我去剪的彩。
我说，你怎么不请名人啊，我这么个屌丝谁看得起啊。
他说，屌丝的公司自然要屌丝来剪彩才配，这活儿非你莫属。
剪彩完毕后，他给我的报酬用一个信封装着，我回到家打开，里面除了有一沓钱，还有一张卡。
我接到他的短信说：“现金是工钱，卡是哥给妹的零花钱，密码你生日。不用感激涕零，把我的照片挂在床头每天膜拜就是了。”
我用耗子给的零花钱，离开了大半年，出国旅行了一趟。
回来的时候，他终于有了一个稳定的女朋友，那个女朋友不会动不动就说分手，不介意我的存在，对耗子也很温柔体贴。但我总觉得，他们俩在一起好像少了点儿什么，或许耗子这人天生得意贫嘴，是不需要温柔体贴的，反倒是需要一把大铁锤时不时在他脑门儿上敲上一锤。
又过了两年，他很幸运地跟那个女孩结婚了。那一年，我30岁。
那一晚，耗子找到了他一生的归宿，而我还在继续漂着，心无定所。
那一晚，是我跟耗子认识的第十八个年头，我给他封了一个大大的红包，祝他们小两口早点生下小耗子给我当玩具。
那一晚，我喝啤酒在夜晚的大街上吐了又吐，像是心里有个重要的宝贝被强行挖走了。
那一晚，我蹲坐在小区的楼下失声痛哭，因为直到那一晚我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然而错过了，就再也没有机会挽回了。
我一直以为，不管我做了什么事，不管生活如何变故，耗子总是会在那里，他会一直在那里，等着我，陪着我。于是我可以任性，我可以让他伤心，我可以让他等待，我可以忽视他打击他任意对待他，因为他是不会走的，他总在那里。
但是直到那一晚，我才知道，耗子永远地离开了，耗子再也不会回来。
又两年后，耗子的小宝贝出生了，我叫他“小耗子”，后来小耗子长大了，不叫我干妈，叫我姑姑。
耗子有时候给我来电话：“妹儿，下班到我们家吃饭吧，你嫂子买了螃蟹。”
我依然保持着与他插科打诨的习惯：“你知道嫂子为啥买螃蟹吗，因为她买之前肯定想到了你的样子哈哈哈！”
他也来劲了：“其实是这样的，你嫂子突然想不起你长啥样了，去超市一看螃蟹她就想起来了。”
我带了几盒凤梨酥过去给小耗子解馋，小耗子颤颤巍巍地跑过来抱着我的腿叫我姑姑，我觉得很幸福。
蒸好的大闸蟹壳红通通的，肉质鲜嫩无比，配上姜醋味道绝美，我觉得很幸福。
耗子一口干完杯中的酒，叫嫂子把家里那瓶剑南春拿出来，嫂子一边埋怨他就知道使唤人一边乐呵呵地拿来酒，我觉得很幸福。
耗子摸着吃饱喝足的肚皮说，妹儿啊，都已经奔四的人了怎么还是一个人，赶紧找一个啊，我可好久都没吃酒席了啊。
嫂子说，你这人，为了自己要吃酒席就让豆子结婚，不过豆子，你也该找个人陪你过了啊。
我说，哈哈哈，姐姐觉得一个人闯荡江湖更靠谱。
耗子说，一个人哪有两个人好啊，每天下班回家都有个人等着你吃饭，吃完饭一起散步，散完步回来一起睡觉，睡醒了第二天一起起床。
我说，哈哈哈。
耗子说，你不是那么喜欢小耗子吗，你自己也应该生一个小豆子。
我仍然说，哈哈哈。
耗子说，没事儿，我妹这么漂亮还怕找不到啊，哥给你介绍几个我们公司的小伙子，人很不错的。
我还是说，哈哈哈。
那晚我们两个人喝一瓶剑南春，喝得我喉咙火辣辣的，肚皮里翻江倒海。再后来我就醉了，醉得稀里糊涂，嫂子帮我洗漱完毕，让我睡在了客房。
我记得关门之前有个身影进来挡住了光线，我感到有只手摸了摸我红通通的脸，轻轻捋了捋我的刘海，然后出去了。
我记得，十年前，就在我们狂吃烧烤、大喝啤酒的那天晚上，最后我也是喝得稀里糊涂，我们说过些什么已经记不得，被湖风吹凉的土豆片藕片还沉默地睡在桌子上。
但我永远记得喝醉之前他打碎了一个空酒瓶，就在酒瓶漫长的碎裂声中，我听见他说：“妈的，这么多年了，我他妈怎么还喜欢你这傻逼。”
十年啊，真是弹指一挥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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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坏灯zss
微信公众号：坏灯 我曾跋山涉水，也曾放浪形骸，最终还是想归于文字，找到内心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