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熊熊大火燃起的时候,那冲天的火光映红了我的眼睛,浓烟熏得我眼泪直流,但是此时此刻,我的内心竟获得了异乎寻常的平静。
露台上寒风凛冽,我凝视着从客厅里、卧室内不断窜出的火苗,丝毫没有即将被火舌吞没的危机感,反而心情无比愉悦。
由远及近传来消防车的鸣笛声,不知是那个夜不能寐的邻居多管闲事报了警。紧接着,小区里顿时人声鼎沸起来,各种各样声音混杂在一起,连几只无人看管的野狗也凑热闹似的狂吠个不停。
消防水龙里冲出的水柱瞬间打湿了我的身体,水流从我潮湿的头发上不断往下淌,落在我的脸上让我分不清究竟是眼泪还是自来水。此时我才感到无比恐惧,因为彻骨的寒冷将我的手脚尽数冻僵。
我怕冷,怕得要命。于是当消防队员爬上云梯将我抱下来的时候,我死死抓着他的衣领,竭力想从防火外套上吸取一点温度。我催促着他尽快带我离开这又酷热又寒冷的露台,完全没有顾念卧室中的父母是否安康。
他们还在卧室里,就算不被烈焰吞噬,也很可能因吸入过多浓烟而死。几个消防员大声呼喊着他们,可是房间内只传出烈火燃烧时木材爆裂的声音。
永别了,我坐上救护车时仰头望着从露台冒出的滚滚浓烟,裹紧身上的毛毯,极力抑制住想要招手道别的冲动。
永别了。
警方没费多少力气就查到我就是纵火犯,我根本没有打算掩饰和隐瞒,因此爽快地招认了一切罪行。我的轻描淡写与镇定自若令警察叔叔们大为惊讶,他们找了社工与心理专家和我谈话,妄图想要从我的内心深处挖掘出一些不同寻常的秘密——比如从小遭受父母虐待啦、父母过于严厉啦、在学校受欺负啦等等。
最后他们统统大失所望,因为不论是亲戚还是邻居或者学校的老师都能作证,我的父母就如同绝大多数父母一样,既望子成龙又偏心护短,热爱攀比又自以为是。他们并没有虐待我,当然也不会宠溺我。
于是,在案情曝光后,各大报刊杂志以及网路论坛均封我为“冷血无情、心思缜密的美少女杀手”。
我不禁暗暗好笑,现在似乎只要是女人,都会被冠以“美女”的头衔。比如什么“美女作家”、“美女司机”、“美女教师”等等,而我这个素来平淡无奇跟“美”一点儿不搭的女生,竟然在此时被称为“美少女杀手”。
是不是有点日本漫画的味道?
我自觉像是《大逃杀》里幸存者一样,居然备受瞩目。
大概因为我尚未年满十八岁的关系,虽然证据确凿,但一审却迟迟没有开庭。那个“美女社工”依旧每天来找我谈心,她竭力劝我写一封情深意切的悔过书,也方便她向法官求情。
看着她留下的纸笔,我忍不住想如果明天就是我生命的尽头,那么我该如何写一篇关于我自己的回忆录?
十年前,在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全家搬迁到这个小区。这里设施完备、交通方便,算是周边环境非常成熟的住宅区。这里住户众多楼宇密集,前三栋、后三栋,中间还有五六七八栋。
我每次下楼都会带有一种恐慌,老是担心自己会在这层层叠叠的楼宇中找不到回家的路,然后就在其中永远迷失。
事实上,我也的确命运迷宫中逐渐失去自我,找不到通往出口的道路。而这一切,都是拜我母亲所赐。
母亲在外人看来当然是个知书达礼的文雅女子,她说话轻声细语,衣着整洁体面。周围邻居一度猜测我家或许是低调但富裕的知识阶层,母亲举止从容,总带着几分谦逊但不谦卑的高贵气度。
只有我知道母亲暗地里是如何嫉妒发狂。
她精打细算家里的一切开销用来支撑表面风光,谁都不知道我家的晚饭总是青菜萝卜鸡蛋汤,谁都不知道我们一家三口的内衣永远破破烂烂,谁都不知道我们家从来不招待客人,就连房门也永远只开一条缝,供我们三人鱼贯而出、鱼贯而入,生怕被人看见客厅那台陈旧的冰箱。
谁都不知道我的家是一件布满虱子的锦袍。
我用的学习用品也很昂贵,除了校服之外,脚上的运动鞋和背后的书包都是名牌货。母亲对班主任说我的父亲是一家大型国企的财务总监,其实他不过是个会计而已。
在母亲的教导下,我对这种生活安之若素,心安理得地接受同学们的赞美和羡慕。
直到几个月后隔壁搬来了谢阿姨一家。
母亲的话题其实很贫乏,除了热衷于对邻居或者同事们的衣着评头论足之外,她算是个了无生趣的人。一般来说,如果有同事赞美她的外表或者有邻居探听我们家里的背景,她都会回来得意洋洋说个没完没了。
她得意于自己为这个家庭设计的美好外衣,享受着众人的交口称赞。
当然,她也会暴怒。若是同事中有人身穿名牌华服,又或者戴着崭新的首饰,她也非买不可。父亲有时也会责怪她过于浮夸与虚荣,完全不考虑家庭实际收入。可是最后也经受不住她喋喋不休的诉苦,终于在她的怨声载道中妥协。
谢阿姨搬来的第一天就声势浩大。
首先,搬场公司送来的每一件家具都价值不菲,就算当时我才七八岁,却也能看出这些家具的质地和设计都属上乘。其中还有很多我只在电视剧里见过的摆设,像是落地大花瓶、闪闪发亮的烛台还有那种欧洲贵妇使用的梳妆台。
谢阿姨一家三口开着一辆汽车而来,我当然也看不懂汽车型号,只知道这是与大街上的出租车迥然相异的华丽汽车。谢先生和谢阿姨各自提着许多纸袋钻出车厢,我看到母亲的眼神发直,嘴里喃喃自语,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在说,天哪,她有那么多名牌!
晚上谢阿姨提着一盒点心送到我家,母亲依旧只开了一道门缝,尽量用不卑不亢的语气道谢,但是随后却坐在客厅嚎啕大哭,不断抱怨父亲是个没用的家伙。她想她在小区里受人敬仰的地位受到了动摇,此后第一名的宝座要让给初来乍到的谢阿姨。
而在她眼里,第二名和最后一名实在差别不大。
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母亲跟在谢阿姨的身后亦步亦趋,她走的非常吃力,常常坐在客厅计算如何节省家用。家里的名牌包装袋堆积如山,可是伙食却长期保持每顿饭只有一个菜的水准。
我渐渐发育,小背心破了老大的一个洞,母亲却视而不见。
虽然母亲看似依旧保持高贵优雅,但谢阿姨却有着一双洞悉真相的眼神。我怀疑她时常邀约母亲一同逛街是一场阴谋,她看穿了母亲的本质却不拆穿,我想是在等待母亲自动现形的那一天。
进入初中后,我大概是脑袋开了窍,学习成绩突然跃居年级前茅。而我母亲也在众人的一致恭维声中突然觉悟,她意识到原来一张漂亮的成绩单远比上万元的名牌更为荣耀。
于是她反而卸去了一身的浮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摆放在我的学习成绩上。她为我制定了一系列的学习计划,这几乎都是她独自摸索得来,根本不管是否科学更不理会我能否接受。
早晨5点起床朗读英语,一个小时后吃早餐,之后再朗读半小时出发去学校。下午回到家后有数之不尽做之不完的家庭作业等着我,她生性任意妄为,要求我全部做完后才能吃晚饭。于是,在高中之前,我几乎每天都在八点以后吃饭,她规定我吃饭的时间也只有十五分钟,之后又必须看书做题,直至十二点准时休息。
要是到了双休日,我更是几乎溺死在题海里。
母亲对自己的决定一向严厉,在我做题的时候,她就坐在我身边,用鹰隼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我,要是我写字时有丝毫犹疑,她就会认定我走了神,轻则换来层出不穷的责备声,重则吃到几记响亮的耳光。
若是软弱的父亲劝解几句,又会惹来母亲的怨恨,她说她在外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可惜丈夫无能女儿没用。
我的好成绩应该为她争取不少面子,她在谢阿姨的面前昂首挺胸,用嘹亮的声音告诉她,浑身名牌只是外在,女孩子要有颗聪明的头脑。谢阿姨第一次在母亲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据说谢家女儿的成绩一向糟糕。
后来我如愿考入一所重点高中,可是却未能让母亲开怀。原来就在我中考的那一年,谢家买了套更为豪华的公寓,举家搬迁到高档住宅区。
这件事对母亲刺激很大,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中考放榜,我脚步轻快地回家报喜,却看见她窝在客厅的沙发里流泪。当晚她对我的考试只字未提,只是反反复复在哭诉自己的悲哀,她忘了还有晚餐这回事,哭得昏天暗地。
此后,她不再过问我的学习,重新陷入购买名牌的漩涡中去。
在我放火前的那天,母亲破天荒带了点心回家。我认得那是价格昂贵的卡马龙,我一直很奇怪这种五颜六色的甜腻之物为何能讨那么多人的欢心,是因为色彩明亮么?
母亲从来不允许我吃甜点,可是那天她却独自吃了两块,还喝了好几杯红茶。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这种发自内心的欢笑让她看起来起码年轻了十岁。她笑得合不拢嘴,连连说人逢喜事精神爽。
原来她从别的主妇那里得到消息,谢阿姨的丈夫因为账目问题被公司起诉,那间尚未还清贷款的公寓即将被银行收回。
我看这对母女将来怎么办。整个晚上,母亲都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她难得烧了一桌子好菜,还特意为父亲买了一瓶黄酒助兴。她一会自斟自饮,一会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的感想,说这个虚荣的女人总算有了报应。
报应。
当晚我躺在床上难以入眠,我想到母亲、想到自己,得出的结论只有毁灭。
我是如此厌恶这个女人、厌恶这个家庭、厌恶我自己也厌恶这个世界。我的想法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表露过,我想我有着和这女人一样的基因,装模作样,内心险恶。
放火一点也不难,只要你有这个心思。一支火柴就够了,开始有如萤火之光般微弱,恍惚间就成燎原之势。
而我就像等待这一幕已经耗尽了耐心,心情无比轻松。
我心中思绪万千,桌上依旧是白纸一张,我想明天那位社工姐姐必定对我大失所望。算了,我根本不在乎。
稍不留神,竟然写了那么多字,也不晓得大家有没有耐心看下去呀?
其余五人,稍后继续放送。
本文作者:黑桃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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