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相思忆苦,故作痴儿娇态。
勾栏本无情,娼女自无心。
销魂瘦,朱砂泪。
莫不是虚情假意,便也是假意虚情。
一,艳鬼
衣袂微凉,黛成霜,红衣凤裳,柳眉殇。
月笼青丝美若妖,粉妆笑靥惹心撩。
“你倒真真的好兴致,却不知那赵府为了你,可花了大手笔。”
微凉的月色照在她惨白的脸上,她缓缓睁开眼睛,挑起眉梢歪着头看我。厚厚的胭脂遮住了原来的面貌,邪魅而浓郁的妆颜在明亮的月光下,越发的诡异,不禁叫人冷冷的打了个寒蝉。
片刻,她突然笑了起来,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在朱红的丹唇下越发可怖。
“哦?那又如何?莫不成,你想接这笔生意?”
她站起身来,一袭大红的锦裙,浓烈邪魅的容颜,清冷的眼神,高傲浅笑。
“想必你也看得出,我道行尚浅,抓你根本就是送死。不过,赵家却是请来了一个奇人。”
“那你不要多事,我便饶你一命。”
我微微一笑,道:“顺便饶过赵家公子一命,可好?”
她看着我,笑的更深了:“他,必须死。”
“为何?”
她盯着我,像是听到了很好笑的事,冷艳的容貌下竟多了一丝戏谑:“为何?我是专门勾人心魄的艳鬼,杀一个男人,何须理由?”
我看着她,也笑了,有些谄媚,这是我一贯的战术,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要攻于心计。虽然这艳鬼看似修为不深,却力量强盛,师傅曾说,这是因为她生前怨气极深。
“不需要理由,可我,却需要你的故事。”
忽而,一阵冷风吹过,我还来不及反应,一股香气袭来,艳鬼大红的倩影毫无征兆的从我身体里穿过。起初,我以为她要杀我,随后,我才真真的听到她说的话。
“那好,待今夜,我杀了他,便来给你讲个故事。”
艳鬼就这么,给了我一个实实在在的下马威,然后奔赴了赵家设给她的重重牢笼。我还未告诉她一些话,她就这么着急去赴了这场杀戮,更可恶的是,她给我下了妖毒,我身子一软,倒在地上便起不来了。
“她,哭了。”
面团怯生生的从我怀里钻出来,圆滚滚肉嘟嘟的小雪狐在地上转了两圈,变成了一个十岁光景的漂亮小孩。
“哭?”
那面寒心冷艳鬼,竟然会哭。看到我有些质疑,面团怯生生的缩着小脑袋,呆呆的盯着我,小心的道:“恩,我,我看见,她哭了。”
“面团,从我的包里面找一个黑色白底的瓶子,从里面去一颗药给我。”
面团看着我的包,没有动,有些为难:“包里,有符咒。”
看来,这孩子确实被我前段时间施的符咒吓坏了,也难怪,第一次化成人形,就被我这么一个半人半妖的捉妖人掳了去,还硬生生的施了咒语,坑蒙拐骗的将他带下了山,有些警惕也是应该的。
“没关系,我不念咒语,那些符咒就不起作用,快找。”
听到我这句话,面团的眉宇一下子舒展开了,然后毫无顾忌的打开了包。这一表情,叫我的心瞬间一紧,觉得有了微妙的负罪感。这孩子,从未走出过山林,性子淳朴到愚蠢,要不怎会被我骗到。
还记得我从地府回来,魂魄被强大的压力推回肉身的一刻,我突然觉得胸口闷闷抽痛,有些喘不过气来。而这小家伙第一时间着急的问我是不是觉得难受,而不是着急叫我为他解开咒语。
“我,我其实是偷跑出来的。哥哥们都出过山,去了人界,只有我还没去过,我也,我也想去。”
说到去人界,这小家伙终于反应过来他是在对谁说这些话了,是道士,除妖的那种,所以他颤颤巍巍的将后半句生生咽了下去。
“好啊,那,你随我一起去人界,从现在起,你便是我的徒弟了。”
小家伙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满是惊喜的看着我,叫我由衷的升起一丝罪恶,自然,我收他为徒是有原因的,他有着其他妖精没有的才能,他的心思玲珑淳朴,无论看人看妖,总能看到最深刻的一面。
“当了我徒弟,就要有个像样的名字,对了, 你叫什么!“
“小六。”
“不行,不行,名字太土了。诶,你全身雪白,叫你雪球好了。”
我低头收拾法器,小家伙站在一旁努着嘴,有些迟疑的说:“我,我不想叫雪球。”
我想了片刻,也觉得雪球不太好,太过随意了。忽而,肚子咕噜噜的一阵乱叫,我将法器收到包中,将包扛在肩上,走出了山洞,他也跟着我走出了山洞。
“面团,面团好了,白花花软绵绵的,跟你一样。“
“我,我也不想叫面团。“
他跟着我走在后面,企图表达他心中的不满,声音却软软的,没有丝毫威慑力。
“你吃过东阳大街鸿记包子铺的猪肉大包子没,那叫一个香啊,你想不想吃,面团。”
我回过头去,恰巧看见他迟疑了,他呆呆的定在那里,反复的回忆我方才说的话,片刻才抬起头来,咽了咽口水。
“包子?猪肉的?”
“想不想吃,面团。”
他不好意思的一笑,耳朵红扑扑的,怯生生的道:“想。”
于是,这小家伙被我用一个包子收买了,从此死心塌地的成了我的徒弟,成了面团。
“找到了!”
面团将瓶子打开,拿了一颗药给我,我吞下药丸不就,身子渐渐恢复了力气,解了艳鬼的毒。可是,当我匆匆的赶到赵府时,却发现那赵府请来的奇人或许比师父还要厉害几分,法事已经做完了,艳鬼没有得逞,也没有被抓,只听那法师说:“赵老爷请放心,那鬼已被我的法器所伤,定过不了今晚。”
今晚,她,还欠我一个故事呢。
我从赵府屋顶上趴下来,将面团放在地上,面团围着赵府大门转了几个圈,快速的锁定方位,朝着城外的江边奔去。果然,走了不大一会,便在淋漓的江水畔,看到了那只艳鬼。她倒在郁郁葱葱的草地上,身形已经有些不稳了,时不时的会虚幻的一晃,章示那道士的断言,她活不过今晚。
“你来了?“
艳鬼从草地上挣扎着坐起身来,抬头看我,面色被厚厚的脂粉裹着,我看不真切,不过我猜那惨白的脂粉下,估计依旧还是惨白。
“恩。”
她虚弱的一笑,却抵挡不住那一丝邪魅。
“你问我,为什么要杀他,现在,我告诉你,因为他,寡义,薄幸。”
二,扶黎
三百年前,东昌府桦阳县内有一楼,名为苍月,楼内妙人,名曰扶黎。
扶黎二八年华,身姿婀娜,笑靥如花,才艺双全,绝色曼妙。虽出身风尘,却不染世俗,高雅典至,誉为佳人。
可佳人虽好,烟花之地,怎容完璧之躯。老鸨为得于扶黎名气正盛之日大赚一笔,竟在扶黎桃李年华,竞高价卖其处子之身。扶黎不从,连夜逃出苍月,于山野之间遇得一赶路人,幸得其所救,终脱离苦海。
路人名曰侯生,家居东昌府明文县,是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那日恰从友人家中论诗数日返家,于路途中见一绝色女子仓皇撞入怀中,一时恻隐之心大动,将那女子换上家仆衣物,带出城去。女子畏曰扶黎,家道中落,举目无亲,路遇歹徒,仓皇逃之。侯生心有戚戚,便谎称女子为卖身孤女,买入家中,侍奉于书房,数日,竟察觉此女知书达理,能书会画,出口成章,才艺双绝,顿时心悸,收为侧室,侍奉左右。
扶黎心念侯生救命之恩,又倾慕其才华,爱恋之心日益倍增。侯生本无妻妾,初念于扶黎绝色,惜其才华,便收为左右,朝夕相处,倾慕之心更重,夫妻二人,于烟雨楼台荷塘月色,心心相惜,感情笃重。
次年五月,侯生故友来访,欲将其妹嫁于侯生,侯生告知已有妻妾,故友惊骇,侯生清心寡欲,是何女子如此魅力,定要一睹芳容。侯生请扶黎来到厅堂,扶黎大骇,此故友并非他人,而是往昔恩客。故人色惊,于扶黎卖处子之夜,自己信誓旦旦志在必得,其后却被告知扶黎夜逃,懊悔良久,不得佳人。
自此,侯生得知扶黎身世,心有介怀,借论诗为由,一走便是数月。数月之后,侯生归家,发现扶黎身怀六甲,勃然大怒,一贴堕胎药,打落婴孩,扶黎掩面而泣,终不得侯生信赖。一月后,侯生娶妻,此女乃东昌才女,故友之妹。与婚宴当日,扶黎心有感伤,醉酒于月下,竟被好色之徒觊觎,欲夺其清白,扶黎拼死挣扎,终坠入荷花塘,芳魂逝,年二十又一。
扶黎死后,尸身被弃于荒野,野狗分食,不得善终。她终得不到丈夫的信任,仅仅是那薄薄的嘴唇碰出两句凉薄话:“勾栏本无情,娼女自无心。”
三,艳鬼
”你可知那扶黎死后,迟迟不愿转世投胎。起初,其实,她不恨侯生,她只恨那毁她清誉的恩客,若不是那恩客说了什么,侯生怎会怀疑她,怎会待扶黎如此刻薄。她想要报复,却无意中得知,原来一切,不过是场骗局,侯生救了她,得到她,又看中那故友家的权势地位,觊觎那家小姐,苦于扶黎定不肯善罢甘休,才做足了扶黎背信弃义不知廉耻的娼妇形象。他只是想叫所有人看到扶黎被玷污,然后一纸休书,将她逐出门外,却不曾想扶黎性子刚烈,宁愿寻死。呵,可悲啊,可悲……所以,扶黎便杀了他,成了艳鬼。“
艳鬼的身形已经开始透明,我不敢去碰,怕一碰,便散了。
”于是,扶黎成了艳鬼,她寻了侯生三世,可悲的是,每一世,侯生都会爱上她,而每一世,又定会负她。每一世,扶黎都要告诉自己,若侯生真的爱上她,并不会负她,便放过他,也放过自己好了。可是,每一世,扶黎都会亲手杀了,那薄情郎。这,是第四世,那赵家公子,又是薄幸,寡义呢。“
“若我说,这世,他并未负你呢。”
我说的诚恳,艳鬼听得真切。她转过头来,眼睛里充满了悲切,却没有泪。我从怀里小心的掏出了一个锦帕,上面绣着一朵墨梅,开的正盛。
“他叫我,把这帕子交给你。他被你用妖毒灼伤,不能起身,便叫我代他来对你说抱歉。他告诉我,起初知道你是艳鬼,他是不信的。后来他半夜偷偷吐掉你给的安魂药,偷瞄到你绘制妆容,便信了,也着实是怕了,这才一时冲动,带上了道士给的护身符。可是他真的以为那只是护身符的,却不知那道士骗了自己,而伤了你。他求我,叫我带你走,他知道赵老爷定会请高人作法捉你,他不想你死,他叫我转告你,他并不想负你,若你愿意,他的命,归你便好,他只叫你相信,他是真的,爱你的。”
起初,我以为那是错觉,无比皎洁的月光下,那张鬼魅夸张的容颜,竟得瞬间轰然崩塌,厚厚的脂粉下,一张面容清秀,极其朴实亲和的绝色佳人映着月色,温柔浅笑。她虽然眼里含满了泪水,却没有哭,只是笑。
她从我手里结果锦帕,放在鼻头,深深地嗅了嗅,然后看着我,无比的释然:“谢谢你,你,待我转告他,我早已经不恨他了,我放过他,也放过我自己了。”
一阵风起,伴着浅浅的香气,艳鬼终于化为了一缕烟魂,遗失在了岁月里。
我坐在河边很久,看着早已经没有一丝气息的河岸浅草,闷闷的喝了几口酒。其实,我说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谎话,赵家公子,自然知道那护身符可以打伤艳鬼,他告诉我,他其实并不是不喜欢扶黎,而是,更喜欢自己罢了。
“果然是,薄情,寡义。”
待我讲完这个故事,渡者躺在渡口的木板上,良久才揭开盖在脸上的破旧草帽,害得我以为我的故事太无趣,竟把他讲睡着了。
他拿着草帽,上了渡船,回头看了我一眼,笑的阴森:
”我在这渡船上,听多了人间的薄情寡义。凡人,大多如此,骨子里充满了丑陋的欲望。可是,我也告诉过你,我,听厌了的。这个故事我暂且收下,只是这地府太冷,再去给我寻些故事,暖暖心可好,祁公子。“
你都死了不知几百年了,还暖什么心。
这话,我也只敢想想罢了,却还得陪着笑,不敢怠慢了去:“是,我记下了。”
这个故事,可是我寻了半年才寻到的,哪有多少人间精怪看到道士,会主动走上前来拎一壶酒,冲你道:来来来,小道士,我给你讲个故事可好。这些妖怪,不是想杀我,就是怕被杀的,这三途河畔的渡者哪懂得我的辛苦。
罢了罢了,谁叫我有事求他的,那便去寻吧。
本文作者:奈生
遇兮离兮奈若何,缘渡三生兮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