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死
【1】
那天我回来，走过村口的桥，沿着不宽的水泥路回到了家乡。
水稻熟了，也割了。路两边的田，毗连一大片，荒芜了。
村里的人问我为何回来？
为了一封信而来，回来吊唁。
【2】
他死于10月末的秋天，不冷不热，半冷半热。死的时候我没在，葬的时候我没在，然而现在我回来了。他不在。
他是个诗人，伤春悲秋的诗人。诗人多是多愁善感的，细碎的情感中总会在岁月平淡无奇的筛子中漏个精光。
天一阴，他就会变得沉默不语，挖不出半个字。可是从他的眼神中还是可以看出一些刺人心的东西，且把它叫做怜悯。深不见底的怜悯。
赶上天晴，他也是个话唠，扯起西边张三家的牛吃了东边李四家田里的稻子。
若是下雨，他会拉上一半的窗帘，留下右边。伏在右半边的窗户看雨点和窗外的世界时时刻刻不停歇地碰撞。他和我说过，他不喜欢下雨天，却又想念下雨天。因为雨滴像他，不知从哪里来，不知到哪里去，只是自顾自地落下来。
那时候他的神色里满是忧伤。我知道他是在哀叹，每一滴落在地上（或者是屋檐，或者是树上）的雨，在接触地那一刹那，就注定消亡。
【3】
我回来的时候没有下雨。连绵不绝地阴着，沉闷得发酵不开。
收到信的时候没有下雨。难得大好的晴天，可是心早已滂沱。
信上并没有说他要走了，甚至连再见都没有提。有的只是一如他一贯的小心翼翼地矫情诉说。他说：今年的秋天比往常冷/我知道它会来/也知道它会走/所以不用告别/让它就这样来，那样走
他不是秋天，却和秋天一道走了。
而那样又是哪样？村里的人告诉我，他是割腕的。
死的时候很安详。穿着整齐的衣服，带着来自衣柜深处的芳香。他是准备了，也迎接了，像是等到了一场盛大的节日。
他没有醴泉而歌，也许在他心里，那刻正哼着芬芳的歌。
【4】
他从来没有向我抱怨过怀才不遇，尽管他满腹经纶。他随口一句不经意的吐露，听着都像是刻意的呢喃。
可是没人欣赏过他的浪漫柔情。
我问他，你这样孤独吗？
他说，什么是孤独？难道你以为孤独时候感受到的那份情愫就叫孤独吗？
我不明白。
他继续说，孤独不是它本身，而是它的反面。当所有人以为你不孤独的时候，那才是真的孤独。
我还是不懂。
他说，所以我不孤独。我独的只是一种形状，不是内容。
他的这番话我体会了很久，像是懂了，又像是什么都不懂。再去问他，他已不承认他说过这些话。
除了这个之外，他说的好多话我都不明白。他好像也从来没要求我明白。我不是他，怎能知晓他的匠心他不是我，不能平凡地看这样世界。
所以他死了，我活着。
【5】
收到邮局发来的短信的时候我正在睡觉，熬了几个夜终于想沉沉地睡上一觉。仿佛醒来就要天荒地老。
梦里我梦见一座岛。梦中那片水域就这么一座岛，孤傲又扎眼地耸立着。水面上氤氲着一层雾气，天上没有太阳，看不见太阳。
岸边是一片黑色的沙滩，沙滩上有一块几近腐蚀的牌子，写着纯粹之岛。
偶有一只鸟飞过，偶有一只鸟飞来。同一只鸟。
【6】
醒来已是下午1点54分。
邮局工作人员将信件亲手交给了我，还向我道歉。说是由于意外情况延迟了。
我没有在意。因为我从来不曾想过我会收到一封手写的信。
寄信的地址是我的家乡，这是封来自家乡的信。
信中提及：如果我还在/不是村庄/不在海边/而是一座岛/一间房将我囚禁/同一只鸟来回飞过
这首诗的最后一句：灵魂不纯粹/希望我不在
看到这首诗的时候，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醒来梦还在。
【7】
他葬在西山的山腰，是个衣冠冢。死前他留下一张纸条：善良的人，请把我的骨灰撒进水里。
西山是有个山坳，山坳里有个水塘，他的骨灰就撒在那汪水里。大自然会把水带走，带进云中，越聚越多，便洒了一下，到处都是。
想起他那句话，碰撞就注定消亡。
如果他还有知，他一直在碰撞，不断在消亡。
【8】
“天黑了/我在黑夜张着眼/再偷看一眼人间”其实我当时应该猜到，这是他的诀别诗。
我早该知道的。
我知道他会死，不是老死，不是意外死。他会自己了断自己，也只有他能终结了自己。
只是我不知道，这一天会来的这么突然。以为这一天是明天，是明天的明天，总之不是“这一天”。
当我知道的时候，就已经迟了。他也不想让我早知道，所以他选择寄信给我。给我的后知后觉以一个充分的准备时间。
他让我知道，无非也就知会我一声。就好像：“嘿哥们，我要走了”这样简单。
【9】
他走在一个阴雨天。房间的窗帘拉了一半。
一场秋雨一场凉。他在第17场秋雨中死去，趁天还没凉透。尔后秋走了，比他晚走一步，天也越来越凉了。
还没来得及感受冬天，他就走了。选择在10月末走，总有他的道理。这道理可能很简单，也可能很复杂。反正我也不会太懂。我不是他。
【10】
时间是留不住人的。人也是带不走时间的，带走的只是那段有限时间当中的有限感慨。
下个雨天还是会来。雨还是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但是他知道的是，也正如信上说的：我知道的是/今夜的天空没有星星/明天就会下雨
他像是在等待什么。
也许就是消亡。
【11】
天黑了/你走了/就亮了
天亮了/你走了/又黑了
这首诗说的大概就是他。
你走了，全世界就亮了。你走了，整个世界就黑了。
【12】
其实我与他素未谋面，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他也不知道我是谁。
但是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个人，那么一个诗人。
是我，是你，或是他。
本文作者：陈东耳
三月花未开 等你到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