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
文/棠溪
一、
江越是个斫琴师。他的妻子叫阿九。
阿九也是一把琴。
也是,雕琢一把琴,就像给自己心爱的人梳妆打扮。择选木料、勾图上形、抛磨上漆、调胶上弦,哪一样少得了心思?
阿九是当年江越在峨眉山中寻觅回来的。
二、
江越他想成为斫琴匠里不世出的高手。
为了寻找琴材,一步就踏进了峨眉的苍茫大山。这一入山林便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林木幽深,鸟鸣啾啾。他索性寻了一方空地,建起木屋,一心埋头研琴。
这样如此反复,倒也被他寻得数种良木,只是新开琴材需得过上数年,待得木性稳定,才好下次做工。
但是良品易得,孤品难觅,看到房内斫成的琴胚,他却开始愈发焦躁起来。
转眼就到了冬日。这日风雪初停,他不愿在屋里消遣时日,便四处游荡散玩。
过几个山坡,他一眼瞥到在前面疏林中有一间破败的道观,罢了,漫步进去,讨个安闲。
想必很久没有人居住了,屋瓦剥落,积灰蛛网已经遍布,他扫了一块空地出来,慢慢咀嚼干粮。
略一抬眼,他看到这道观中的房梁尺寸颇厚,攀上去略略叩击,有金铁之声,再拂拭灰尘,定睛一看,这竟是金丝楠木。
所以这世上的事,都逃不过一个巧字。这金丝楠条理平直,又是得了阳气的熟材老料,细嗅之下还有异香。他欢天喜地地抱了这木材回去,挑了个好时候才开始打磨形状。
没想到下刀时木纹间竟渐有血水渗出,还有嘤咛之声逸出。他也并不吃惊,多半是它得了道观香火,存了灵性在内。
这样一来他打磨时反倒更加小心谨慎,手势也愈发温柔,有时还要温言抚慰一番。这楠木倒也服服贴贴听他使唤,并不多做怪异之事。
他愈发欢喜,待这琴出世之时,定能成就一番声名。
长日寂寂,他白日斫琴之时就唤这楠木叫阿九。无非是想讨个彩头,取九九归一之意。
镶蚌作徽,碾玉为灰,为了阿九,江越颇是花了一腔心血。
这天终于到了定弦出音之时,他初抚此琴,闻得琴音如同天籁,他竟激动的双泪欲下。
他觉得疲惫万分,不由靠墙睡去。梦里他觉得有软玉温香在怀,蓦地惊醒之时,看到真有一女子眉目顾盼,巧笑倩兮。
他惊诧万分,那女子却敛衣万福,音声婉转,如莺声初啼。
原来她就是阿九。
三、
白天阿九是琴,到了晚上,是江越的妻子。
带着阿九回到京师的江越,果然名利双收,成了一等一的斫琴高手。
每每演奏之时,他可以感到指下的琴弦和他心意相通,音声也清远穿云,世无其双。
阿九很温柔,到了晚上,她还会为江越唱歌,她的歌声常常引得行人驻马探望。
但是她不会跳舞,也不喜欢听江越弹琴。
她经常劝江越可不可以不要再斫琴。她会害怕,她的姊妹们在斫琴时发出的痛苦呻吟。
江越只一笑置之,一个斫琴师,不去斫琴,又能干什么呢。
但是他发现白天的阿九越来越不听使唤,到了晚上,也沉默着不发一言。
这次去孙尚书家奏琴,江越本不愿意,但看来人好生央求,后来才松了口。
哪知刚和阿九言及此事,她便勃然变色:“孙尚书是何等人物,这京城里的肮脏事都快被他干尽,我岂可为此人折腰?”
去不去,倒由不得她,到了白天,她还是只能被装进琴囊,被江越带去孙府。
宾主尽欢之时,便要乐师助兴,可无论江越抹挑勾剔,阿九只沉默不发一音。
面对张张诧异面孔,江越勉强掩饰,再换了一张琴弹奏,虽博得四座喝彩,但他心里却烦闷不堪。
晚上归家之时,阿九还是在琴囊里静静地躺着,任凭江越好言相劝,她也不肯出来相见。
江越恼怒之下,一掌掼去,那琴跌在地下,铛地响亮一声。
他独自酌酒,醉里昏睡而去。
四、
江越是在大火里被邻居救出来的。
什么都没了,都消失在当晚的大火里。包括他所有的琴,还有阿九。只有他知道,这场火是阿九放的,当昔日的情人变得面目可憎,她宁可决然离去。
落魄后的江越逐渐衣食无着,他寄居于城外的寺庙中,但因终日纵酒又被赶出,他只能潦倒在街头巷尾,人们再也认不出这个流浪汉是当时红动一时的斫琴师。
这日又是风雪夜,江越蜷缩在巷尾,哆嗦着咽下一口冷羹。隔墙隐隐有教坊歌女在吟唱,他细细分辨,听出这还是当年他本的曲谱。
他努力地回想起之前的种种,但越想越觉得疲累,视线也变得模糊。
睡去之前他终于吐出一句呓语,阿九……
次日清晨,人们发现巷尾的流浪汉被冻死在昨日的大雪中,他的怀里,还有一张琴与他紧紧相依。
本文作者:棠溪
剪春灯、夜寒花碎。更好故溪飞雪,小窗深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