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墨二十岁了该出嫁了。照她这个年龄在那个时代早该为人母了,可她却迟迟不肯定下人家,每每有媒人上门说媒,父亲说该决定了,她就几天几夜不吃喝。父亲疼她,最后都不了了之……总以为她是舍不得家和自己,安慰说她还小再等几年吧。
欣墨生下来一岁时便能开口说话,一岁半能走、两岁时唐诗宋词论语中庸倒背如流,三岁时三天就能绣出一副百花笑春图。
因此在那个小镇里欣墨的名声就传开了。乡里人传说她是瑶池仙子下凡,谁娶了她必能一生无忧大富大贵。
所以在她十五六岁时来家里说媒提亲的人就络绎不绝,但那时她不愿意,也因为年小父亲也没说什么就随着她。
本也是;她家又不是贫苦人家巴不得早点把女儿嫁出去,一来减轻负担二来也好收点彩礼贴补家用。
呵,那时候女孩儿在家终是外人,长大了迟早是泼出去的水,成为别人家的人。所以在家时也不比其他兄弟,早早地就得帮着父母操持家务和农事。
但李家是世代书香门第,李欣墨的父亲李青然又是前朝的进士做过几任的知府,虽说清廉,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话确实不错的,因而家底也算殷实。
况且膝下也独此一女,自然不舍这么早就把她嫁出去。
欣墨从小就爱粘着父亲,几个月大婴儿时就只让她父亲抱在怀里。其他人无论是母亲还是奶娘仆人抱她一概大哭不止,基本到了一刻也离不开他的程度。没办法李青然只好自己充当起她母亲和奶娘的角色,连着一年足不出户地照顾她。让奶娘把乳汁汇在碗里,然后自己一勺一勺地喂她。
她的一切几乎都是李青然一手照顾的,她母亲想插手却始终也插不上手,她一抱她就无端地哇哇大哭怎么哄也哄不好……
最后无奈还是把她交给她父亲,说也奇怪只要一到他怀里马上云开雾散,前一刻哭闹不止后一刻就静若处子的安然入睡。每看到这一幕她母亲都会感叹自己和这女儿无缘……
而这一切也在李府上下和东隅镇里传为了异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人们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很快就被李欣墨一岁能话能走、两岁能诗书、三岁出锦绣的新闻所盖并开始传说她是瑶池仙子下凡。
大了一点的欣墨依旧如此,时时刻刻都粘着李青然。但却对母亲异常冷漠,那一天大约她才两岁的时候;父亲李青然因为照顾她,许久都没和她母亲好好地单独相处了。那天又刚好是白氏的生辰,李青然就让婢女、奶娘带着她玩哄她睡觉。在他们以为一切安好可以尽情相守缠绵时,就听门外有些声响,开门一看原来是欣墨躲在门边。
“原来是墨儿呀来娘抱抱。”白氏笑着迎上去想抱起她,可欣墨却全然不顾白氏张开的双臂,径直从她身边走过,跌撞地张着两只小手喊着要爹爹抱。
那一刻欣墨从白氏身边跑过时,她的心莫名悸动并非欣墨全然不顾自己的怀抱而直嚷着要爹爹的举动。那是她早就习以为常的,而是欣墨和她并肩而过时的眼神幽幽地隐隐地透着一种模糊而深蛊的恨意,那眼神绝对不应属于一个才两岁多的一个孩子的眼神……
后来白氏并没将此放在心上,心说或许是自己看错了无论如何一个两岁多的孩子怎能憎恨任何人,更何况还是疼爱她的娘亲呢?毫无原由的事!
欣墨十六岁时白氏离世,死得很突然甚至有点莫名。那天晚上还是好端端地并无异常,可第二天早上伺候她的婢女就发现她死在了自己的床上,表情安详得像真的只是睡着了一样,嘴角上还挂着微微的笑意。
那几天李青然刚好在外地,接到管家的书信才匆匆赶回。
办理完丧事他把自己关在房里连着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不说话,到了第四天早上欣墨无计可施只好叫家丁把门撞开。破门而入的瞬间一股陈浊的气息便迎面而来。
青然浑噩木然地倚在躺椅上,发丝散乱形容憔悴,仿佛短短几日竟似老了十年一般。一众人等闯进来他也毫无反应,只是不停地摇着椅子默默地对着白氏昔日的妆台出神。眼神深隧而空洞,仿佛是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下人们已尽数退下。
欣墨俯在他椅旁静静地没有说一句话,眼里的泪一滴一滴地滴落在他手背上。她安静地陪着他,此刻她知道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知道——他,还有她!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泪落下来破碎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他有了些知觉,清瘦修长的手温柔地抚过欣墨肩头的发丝。怔怔地对她微笑的眼神中是隐隐深藏的泪水,随后支撑着虚弱摇摇欲坠的身体踱到白氏的梳妆台前,握起白氏昔日常用的檀木梳子。无华暗红的色泽衬着自然去饰的纹理和雕刻——徐徐如生地花枝藤蔓,一切都不曾改变,梳子上仿佛还有她的气息,脑海里依旧幻映着妻子对镜理妆的身影。
“离家时还好好的,怎么就几天就阴阳相隔了呢……?”
他紧紧地握着留着妻子发丝的梳子,任它坚硬地齿棱深深地扎进手心,让泪融着血一起滴落。
“不要…血!血!”欣墨狂然地走到他面前夺过梳子放到一旁,接着手忙脚乱地用手帕包扎着他的手,“为什么要这样?她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李青然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只自顾自地轻抚着她的脸庞喃喃地甚至有微微笑意地说:“墨儿你真像你娘,像极了……” 说完白衣素服的他良久、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将女儿搂在怀中,泪水顺着他的脸膛渗进她的发丝……
窗外,霞光夕照紫橙色的天空,像极了他妻子眉眼间的温柔和妩媚。对着这晚霞——他眼眸似雪,幽深而冥寂,仿佛将所有的哀戚统统收进了眼底。泪往心流,他沉定着在心中默许着一定要好好照顾李欣墨——他们的唯一的女儿……他想着那该是她最不放心的事了……
而欣墨在他怀间静默着,眼里的薄雾却不自由主映象出那天的傍晚——那天也是这样美的晚霞也在这房里,她盛了两碗自己亲手熬的燕窝莲子羹进来浅笑地说:“娘尝尝我做的莲子羹吧。”
那倚在床头优雅小憩地女子欢欣的迎上来温柔地理起她鬓间散落的发丝,说着:“墨儿长大了知道疼娘了…”
那天是她十六年来第一次主动接近她。
她陪着她一口一口地喝着清甜的莲子羹,安静地看着她欢喜地把碗里的羹汤喝完……
双手端着托盘,她转身出门,转过身的瞬间泪像掉线的珍珠一样滑过唇边幽邪而模糊的笑意,滴落在空空的瓷碗里……
“小姐你怎么了?” 管家路过这里。
“没什么,沙子迷眼罢了。” 她把手上的盘子交给经过的管家说“夫人吃了些莲子羹,说饱了,想先休息晚饭时就不用去请她了。”
风吹着红树林沙沙作响,落叶在湖面连成一片随波浪连绵起浮。女子的绸发被这风吹得如墨在水般飘溢漫舞,侵骨的寒风中手心里传来的是结实紧密的温暖。男子转过头来微笑着问“敏儿,准备好了吗?” 女子平静亦微笑着点头。
他拥她在怀平静地向身后的湖面倒去,瞬间一切变得无比喧嚣又无比宁静,眼前是昏黄的黑暗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有微微地刺痛,仿佛是有泪却流不出来任它在眼里膨胀。身周是刺骨的冰冷,身体却变得无比的轻盈,仿佛可以在云端翩翩起舞。他们相拥着在这片混沌而冰冷的世界里旋然起舞……
“墨儿!墨儿!醒醒!是梦!你又在作噩梦了!” 泪早已湿了满巾,脸被涨得艳红,轻薄的衣衫被汗水浸透。欣墨从恍若隔世的梦境中醒来眼前的人儿只有他——李青然,她的父亲!
泪水如绝堤洪水般涌出,她不顾一切的环住他的颈肩。泪灼烧他的肩头。淋漓的哭泣让她的身体颤抖不已一如簇簇跳动的烛火。他抚过她如丝的长发说“墨儿不哭,” 他为她抹去泪水“这是怎么了,又作噩梦了?”
凄迷的光焰映照的依旧是梦里熟悉的轮廓,泪依旧无声滑落。她抬手轻轻地抚过他的眉心、鼻梁、唇瓣。眼神迷离痴念如在梦中……
他莫名,不知所措。却感到了某种不安——握住了她的手正要说话的时候脑子却“嗡”的一声进入了空白阶段——她吻上他的唇。“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那一刻他脑子一片空白,瞬间之后他猛的推开她,跳起来大声的吼道:“你疯了!我是你父亲!”
他太用力了,宽厚的手掌正好打在她的脸上,让她甚至有一瞬间要昏厥的错觉。可悲的是这真是仅仅一瞬的错觉,一瞬过去她依旧要面对无情甚至残酷的现实;“呵呵,天,我到底犯了什么样错误,值得你用如此恶毒的诅咒来惩罚我!?”
她凄艳欲绝地笑着,泪光像闪烁的水钻零坠在她如涂胭脂的脸上。她绝望的神情让李青然心如刀刮;他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眼前的女子分明是他最心爱的女儿却怎么会有如此异常的行为?
几月之后她被蒙上了盖头送上花轿,十里红妆百里送地嫁了出去。泪若雨筛,蒙着盖头披着嫁衣没有人知道她的妆早已花得不成样子。那是东隅镇几十年里最风光盛大的婚礼。可是,可是后来新娘子半路跳了江,一身鲜红的她宛如一片秋叶随水飘逝。李青然也疯死街头,晚景凄凉,疯癫时口中呼号“敏儿!”、“敏儿!”。但谁也不知道这‘敏儿’是何人……
从此东隅镇没了‘瑶玑仙子’,却多一个克父克每的‘煞星’。
本文作者:冷敏寒子夜
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