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泉潭深胧月明,
绿荫幽涧水盈盈。
织月为纱遮羞靥,
以赋为歌唱思情。
一,水妖
见到茗姬那夜,正值月圆。
那时,我正带着面团趁着月明连夜赶赴裕丰,给正在裕丰抵御外敌的将军送一个重要情报。其实,我平素就是个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哪管得了这些保家卫国的大事,只是那送情报的小哥临死之前给了我一大锭金子,本着为人的底线,我还是打算为了这金子做这趟买卖。
大战就在两天后,为了能及时将这情报送去,我当下决定从那幽鸣山中穿行过去,也正是这个决定,我,遇见了茗姬。
那天,我和面团在山中步行了整整一天,已是筋疲力尽,这幽鸣山地处偏僻,四周也没个猎户农家,故而,当看见那汪山潭时,我立马奔上前去,在山潭的近处蹲下身,捧着那潭水喝了两口。
细润甘甜的潭水顺着干涸的咽喉直达我的四肢百骸,真真的舒爽,等我喝足了水,这才又捧起泉水洗了一把脸,将头抬起来,深深舒了一口气。
这时,我才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深潭,一阵错愕。
那潭水在深夜寂静的幽鸣山里,借着洁白的月光,显得越发宁静而幽深,这种静谧的压迫感,不禁叫我打了个寒战,正在这时,身旁俯身喝水的面团,突然啊的一声跳起来,露出雪白的耳朵和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然后嗖的一下藏到了我身后。
妖怪!
我心下倒吸了一口凉气,面团道行尚浅,也只有在害怕的时候,才会露出原形。也难怪,这幽鸣山罕有人迹,又山青水明,正是精怪修行的好场所,在这里遇到一两个精怪,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心里想着,我伸手拿出了随身携带的法器,然后顺着面团方才的视线缓缓望去,不禁也吓得大叫一声,重心不稳的跌坐在地上。
皎洁的月光将那一汪潭水镀上了一层迷蒙的白色,正在离我们不远处,一只不知道是什么的精怪,从水中探出头来,只露出一双眼睛,闪着绿幽幽的光,正死死地盯着我看。
忽然,这只精怪从水中直起身来,我一下子看清了她的容貌,心中一悸。
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女子,她身着一袭水绿的长衫,碧绿的发丝在潭水幽幽散开,肤色白皙在皓月的映衬下近乎透明,那双明眸,温和明亮,嘴角含笑。我见过很多精怪,其中不乏有很多妖媚的美妖,可是眼前这个妖怪其实并没有特别妖冶入骨,那笑容,却有摄人心魄的美。
于是,我终于从惊愕中理清了头绪。第一,这个妖怪对我们没有恶意;第二,她的元神几乎已经被消耗殆尽,怕是不出几日,便会尽数散去;第三,她怀里抱着的,是一个婴儿。
面团此刻从我身后探出头来,收起了尾巴和耳朵,因为刚才夸张的行径,整个肉嘟嘟的小脸羞得通红。我咳嗽了两声,也站起身来,刚想为方才的失态道歉,却见那精怪已经靠上前来,我这才又惊愕的发现,她,是没有腿的。啊,不,准确来说,她的腿,就是这潭水。
忽而,她看着我,眉宇里露出一丝宽慰,她伸出手来,将怀里的婴儿抱到我面前。我错愕而木讷的从她手里接过孩子,她的手冰冷而湿润,可是,怀里的孩子,却是如此温暖。
她微笑着微微的张开了口,似乎是在说话,可是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然后,她抬起头来,看着那轮皓月,清亮的眼泪从那双碧水般的眸子里滑落过白皙透明的脸颊,最后,那精怪的身形越发的清澈透明起来,不一会,便融化在了那汪谭水里,消失不见了。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以至于若不是怀里的孩子传来哭声,我会以为,方才的情景,都是我做的一场梦。
“她消失了。”
面团看着眼前的潭水,沉静了片刻,方才遗憾的说出这句话来。
消失了……
我灵性不足,无法更好的感知妖怪,可是能叫面团说出这句话,是真的说明,她精元已散,不复存在了吧。
我低头,看着怀里大哭的孩子,也慢慢的伤感起来。
“她最后那句话,说了什么?”
我知道,面团是能够读懂精怪的。可是,这句话问出来,面团脸上却迟疑了一下,方道:
“她说,叫师傅,照顾好她的孩子。”
我猛地抬起头来,看着面团的眼睛,有些惊讶,急于寻找答案。
“她的孩子?这孩子是……”
面团睁着大大的眼睛,摇摇头,一脸的笃定而严肃地说:“人,这婴儿是人,却是她的孩子。”
后来,从面团口中我在得知,这精怪,是只水妖,这潭水,便是她的本体。
水妖是不同于其他的精怪的,水,本没有生命,故而不能成妖,水妖的修行除了吸收天地灵气,还要有一定的机缘。怕是数百年前,有好事的仙家路经此地,被这潭水的美景吸引,才度化她成了妖。
精怪修行,多讲求清心寡欲,无欲无求,水妖更甚。所以,他们一般不会动情,而水妖,本无心,自无情。如今,她却宁愿牺牲了自己的元神,也要为一个人类生下这个孩子,怕是这水妖,早已经是万劫不复了吧。
二,将军
水妖的故事,固然感人至深。可是,当我回过神来,才赫然发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这婴儿该如何处理。
我只是个四处游历坑蒙拐骗的小道士,要养活自己已经够难了,还要养活面团这只贪嘴的小狐狸,如今又多了个小累赘。原本是想着出了山随便找个农家,将这孩子偷偷送出去,可下了山才发现,裕丰常年战火燎原,哪还有什么农家居住。此刻,我又着急将情报送出去,实在没办法,这才抱着这婴儿奔去了军营。
你可以想想,驻守军营的士兵,是如何将一个怀抱婴儿,身后又跟着一个七八岁光景小男孩,风尘仆仆,穷困潦倒,满身疑点的古怪小道士审问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又不放心的经过三堂五审,终于才放进去见到了那将军的一面,将情报交给了他。
那时,战事十分紧急,整个军营氛围紧张到了极点。于是,我抱着那小鬼和面团被人冷落在了一个大帐里,直到深夜也没曾敢出去讨一口吃的。面团饿的肚子咕咕叫,睁着眼睛眼巴巴的看着我,他知道我也是饿的前心贴后背,没有张口给我讨吃的,倒是懂事的很。可是那水妖的婴儿却不买账了,撇着嘴大哭起来,怎么哄也不行。
月上中天,怕是那将军终于结束了对明日战事的商讨,于是得空想起了我,这才一进帐篷,就听到了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此刻正是焦头烂额,一看到有人进来了,便一股脑的将这烫手山芋塞到了来人的怀里,没曾想那婴儿突然间不哭了,睁着大眼睛微微抽泣着,很委屈的看着来人,似乎在控诉我对他的虐待。
早就听闻罗卿文罗将军乃是少年英豪,不仅相貌英俊,更是枪法卓绝,为人忠肝义胆,好广交英雄豪杰,是个性情中人。今日相见,果真器宇不凡,只可惜,缺乏了些柔情。只见罗将军看着怀里的婴儿,错愕的一愣,他抬头看着我,浑身僵硬的不敢动。
我如获大赦,指指那婴儿,咬咬手指,支支吾吾的道:“呃,或许,他饿了。”
“饿?”
男子脑子慢了半拍,低头看着柔软的婴儿,这才反应过来,命人去找了一碗羊奶。于是,大帐里,两个男人面面相觑,我执意不肯接过那婴儿,他抱着婴儿的姿势极其僵硬,似乎打打杀杀惯了,对这幼小的生命却不知道如何处理。他试图将婴儿放下,可是刚刚着床,那婴儿竟然盯着男子撇嘴要哭,吓得他又急忙抱了起来,真真的是水妖生的孩子,古灵精怪的很。
不一会,羊奶便送到了,罗将军抱着孩子姿势僵硬,动弹不得。喂奶这事,自然就交给了我,我硬着头皮,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才终于将那小鬼喂得滚瓜肚圆,满意的睡去了。可这下问题又来了,小鬼的衣服因为我“高超”的喂奶技术被羊奶浸透了。
无奈之下,罗将军为我寻来了他的旧长衫,我手忙脚乱的脱下小鬼的衣服,用长衫将他草草的包裹起来。此时, 罗将军不知道如何插手,便垂手站在一旁看着我把婴儿包的随意,他抬手将湿透的衣服扔在脸盆里,一方手帕却从衣服里抖落出来。
他捡起手帕看了看,忽而,拉扯着手帕一角的纹绣盯着看了片刻,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露出一丝诧异。
“这手帕,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被他问的一愣,来不及扯谎,就老老实实的同他说了手帕以及婴儿得来的经过。没想到听我讲完这些话,那将军竟然怔愣的坐在床榻旁,看着那熟睡的婴儿,若有所思。
“原来,那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三,罗卿文
罗卿文,字宇轩,罗家长子。自幼习文练武,后子承父业,入仕为官。弱冠之年,因不满朝堂乱党纷争,主动请缨,调往裕丰古郡,驻守边疆,而今一十二年。
罗家本是名门望族,而卿文相貌俊秀又文武兼修,自惹得媒人蜂拥而至。然,谁知此子不解风情,断言若嫁于他做妇,须得同他驻守裕丰,染尽风霜。此言一出,吓退说亲人。又经数年,卿文于婚娶之事越发淡漠,便一心致力裕丰战事,人称常胜将军。
去岁,卿文于战中失利,遭围琅头山,后率兵突围,不慎身中敌箭,坠深谷幽涧中,不见行踪。众将士闻之大骇,倾城寻之,数日未果。
于辗转之际,卿文将军竟自归,问之,答曰,天佑卿文,自琅头山跌落深谷,幸得有渊水相助,载卿文搁至山中绿汀,给其水份,保其性命。然,急宣军医前来诊治,军中又是一片哗然,将军非但身体无恙,箭伤竟自愈,不留伤痕。
后,民间传曰:此乃天佑神将也。
四,茗姬
“我一直以为,那是我,做的一场梦。”
在梦里,他从一个吻中醒来。
微凉柔软的唇瓣碰触他干裂的双唇,清冽的泉水从那柔软中流淌出来,他意识微弱的感受着这股沁人心脾的舒爽,将那甘甜的山泉涌入喉中。于是,他从这份幻境中醒来,伴随着耳边潺潺的水声和鼻头清新的芳草气息,他睁开眼睛,看见了灼灼的阳光打在那碧绿微湿的长发上,一个皮肤白皙若脂的女子眼带笑意。
于是,他从眼前那双幽绿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一个被这个笑容纯粹干净的女子深深诱惑的自己。
“从见她第一眼,我就知道,她一定不是人。可我不知道她是妖,还是仙,那又有什关系,她救了我。是我太贪心,我明知道她不懂情爱,她那么纯粹,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教会了她什么是情,什么是爱,最后却又抛弃了她。”
水妖救了罗卿文,水妖碰到了几百年来她见过的第一个人类,水妖终于还是没有抵挡得住人类的诱惑,和那最原始的欲望,终于爱上了这个男人。
“为什么,要离开她?”
可是,该要去责备谁?我看着罗卿文低头看着婴儿的那双专注而满是感伤的眼睛,不忍苛责的问了出来。
只见他他苦笑了一下,微微的摇头。
”我醒来的时候,自己躺在幽鸣山下的一片浅滩上,身边空无一人。当我回到军帐中,我才知道,我只失踪了短短五天,可是,我明明和她在一起生活了整整一年。此后,我派人专门到幽鸣山去寻找过那片潭水,可怎么找也找不到。我便渐渐的怀疑,她,只是我的一场梦罢了。“
”你一定对她说了什么?水妖是很执着的一种妖怪,她既然已经怀上了你的孩子,必定是认准了你,一旦爱上,定不会放手,你一定说过什么。“
我一脸诧异的看着面团鼓着圆滚滚的包子脸,一本正经的问出这句话。等我回过神来,抬眼,恰看到罗卿文脸上更为诧异的神情。自然,这些话从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嘴里说出来却是有点奇怪,可是偏偏这”小孩“的年龄比的上我老祖爷爷。
看着面团无比认真的表情,罗卿文想了一会,忽然茅塞顿开的睁大眼睛,随即皱起了眉,眼睛在昏黄的烛火下微微的闪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光。
”她送我走的前一晚,曾问我,我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我告诉她,如若此生我没能镇守裕丰,打退外敌,便是终身的遗憾。”
“所以,她宁愿放你走,宁愿叫你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也不愿看到你有任何遗憾。”
话到如今,我终于了悟。随后我坐在床头,面团站在我的身侧,而罗卿文只是低头凝眉,静静地看着熟睡的婴儿,屋内一片诡异的沉默。
“她,现在在哪?”
“大概,转生了吧。”
罗卿文嘴唇紧抿,许久,才默默的点了点头,道:“那就好。”
连夜,罗卿文便派人送我离开裕丰,带着他给我的几锭金子和那个水妖的婴儿。临走时,他托福我将这孩子送到京都罗府好生照料,并给他取名叫罗思茗,由此,我也得知了那水妖,名为茗姬。
是啊,我撒了一个谎,水妖本无生命,她牺牲了自己的元神,度化这个孩子成了人身,自然便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哪里还能寻得到灵魄去转生呢。她活了上百年,经过了数百年孤独寂寞的清修,便是为了这么一个情字,倾尽了所有修为,万劫不复。
本文作者:奈生
遇兮离兮奈若何,缘渡三生兮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