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依稀,灯影憧憧,掩卷自思,花气袭人知暖昼。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袭人,是红楼梦大观园里最令我反复思量的大丫鬟,她没有晴雯的敢爱敢恨,没有平儿的处事圆融,也没有鸳鸯的稳重大气,更没有紫鹃的聪慧伶俐,但她能言善辩、心思稠密,善于处理大观园里上上下下各种复杂的关系。然而,为人诟病甚多的亦是她,说她虚伪奴性,说她陷害晴雯,说她琵琶别抱,总之污名甚重。我一直想写一篇关于她的文字,不同于红学家笔下严厉的口诛笔伐,不同于红迷眼中备受争议的形象。
{壹}
绿云之髻,红玉之簪。袭人的秋瞳横波一盼,举眸望处枝梢头相凝着残柳斜阳。雕镂妆台胭脂莲香,云鬓蓬松弱絮逶迤,且看奴为侬花下试新妆。
初见袭人,是于红楼梦第三回里,她的入鬓细眉间盈润了柔柔一缕的翦玉花雪。碧纱橱外她纤指一勾,迷蒙的凤眸底处,锦绣香腮嫩。碧纱橱内黛玉的绛珠之泪,惜其宝玉项上金螭璎珞五色丝绦里系着的一块美玉而落。
袭人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粲笑若花,眉墨如画,风情全似堆悉眼角眉梢。姑娘快休如此,短短数语温良性情即现无疑。
袭人原本亦是贾母之婢,本名花珍珠。她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香丝篆袅,她的目光有氤氲的曲醉缭绕。花窗弄月,水枕烟轻,她一出场自与其他丫鬟有天壤地别之处。
香闺绣阁里,儿女之事,难以尽述。第六回初试云雨情,何为云,何为雨,警幻仙子授以云雨之事。宝玉的一言难尽,羞得她满脸春色掩面俯身而笑。烟霞风月,她素知贾母早已将自己与了宝玉,宝玉自此视她更比别个不同。
{貳}
绛芸轩里,袭人纤指拈细针,似在捻弹宝筝调。绣着白绫红里的肚兜,五色鸳鸯戏红莲的花样。红莲花秀雅古艳,在针脚处淡淡蕴染,姿容典净莹透。她凝笑,脸颊薄扫燕支,香如雾,守着宝玉,她满心知足。
酴醿花下,暖红簪髻闹春华。只是,当夕阳的余晖漫浸过大观园繁馥的亭楼檐角时,怡红院内丝垂翠绿,葩涂丹砂。她是否也会凝伫于绛芸轩外满目的迷蒙萧然,那碧天的尽头消逝远飞着一只孤清的大雁。低眉的霎那,掌心的纹路淌过昨夜摇曳吟漾的月光。
她不是宝玉心底的黛玉,亦不是娴柔温淑的宝钗。 她予他是一件绵软娇柔的裘袍,披挂在身上,熨帖而已。深闺里罗衣上绣着的鸳鸯在嫣红色的灯光下竟让人看不真切,烛光无声流溢,她仰起头看向窗外的淡薄明月渐渐西沉,时常在想是不是青黛山峦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那里有另一个秀逸俊雅的宝玉,有另一个清美寂静的怡红院,还有另一个只属于宝玉的烂漫婉丽的她。换我心为你心,才始知情深。她将这番情窦初开浓烈爱恋,深深藏在和顺稳重深明大义的面具之下。这一副婠妠的面具藏了她此生最清晰幽篁的爱,即便来年为他人穿起鲜红嫁衣。
{叁}
她将绣好的红鸳鸯肚兜折叠,眸光瞥到放在肚兜上的这一双手,常年的丫鬟生活,伺候主子的劳作,虽不至于润华得如玉笋般,却仍是丰若有余。突然便想念起午后晒落在屋角的那一处日光,在角落里袅娜着,温暖如滴。宛如她自己,没有倾城的貌,没有惊世的才,但却是宝玉不可或缺的一件暖心袄。她时常以此为傲,不露声色,即便这一世无法成为他的唯一也无妨。
有时,她竟是想不起花珍珠这个以前的名字,也记不得年幼时一家老小的苦命。自他送她花袭人一名后,她便将百花粉香绣作鸳鸯。大观园繁华锦瑟的时光里,她爱着他,以及爱着他身边的女子。她不懂她们的海棠社,不会她们的菊花诗,不知她们的螃蟹咏,亦不晓她们的梅花雪。可只要静静陪在他的身旁,她便不忧伤。
抬起头嘴角含着浅笑,看到晴雯进来,笑意加深。晴雯指着肚兜,嬉笑道,让我瞧瞧,好俊的针法,都能比得我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天真烂漫貌美如花的女子,这个丝毫不顾主仆身份的勇敢女子,心里漾着爱怜护意。她一直将晴雯看做自己最亲近的妹妹,哪怕她肆意地撕坏宝玉从麝月手里拿来的扇子,哪怕她时常对自己口出讥语,哪怕她每每霸占着宝玉盛大的宠爱。
{肆}
偌大的府邸,阴谋诡计,勾心斗角,环绕着每一处的亭台与楼阁。她想尽一切可想的方法护全宝玉的声誉与名望,尽管她知晓宝玉对这些一屑不顾。落得贤良慧淑的赞声,却得不到深爱之人的谢意,这是她此生最无可言说的悲凉之处。
此后,晴雯冤屈惨死,那一天,她泣不成声。怡红院里再也无法开出热烈鲜明的花朵。此后,荣宁二府遭变故,大观园里的女子各自离散,阴阳永隔。此后,她再也没有见到她的宝玉。
多年后,夕光暖如流水的日暮。她的夫婿已是蒋玉菡,将衣物翻出来整理,指尖碰触到那一方汗巾,顿然悲伤四溢。泪止不住地流落,落在那汗巾上开出凄凉的花朵。她刹那间想起那个篆炉香香星辰烁烁的夜晚,宝玉在睡梦里喃喃念着这一句话,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文‖沐桑邑
本文作者:沐桑邑
桑樹桑樹,且聽我述。水邑采竹,吾名曰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