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兰卿,大概是快二十年前的往事了。
那年她十七岁,是我在金陵女子学校读书时的同学。面容青黄,身形还未发育成熟,一双小腿在宽大的蓝衫黑裙下更显单薄瘦弱。同别人讲话的时候,低眉顺眼,楚楚可怜,声音小得如同耳语,就像婆婆家受委屈的儿媳妇,神色哀怨,语有戚戚。
她老家在浙江农村,父母都是庄稼人,很小就奔南京来投靠了亲戚,便在此长大。我念她孑然一身,便时常叫她到家里来吃饭。她脑筋不够聪明,但还算用功,也极听话,学校里的教员也都很喜欢她。我更是把她当作自己的姐妹一般,出入相偕,真心以对。
那年战争刚刚胜利,很多军人荣誉凯旋,回到南京。大街上多了许多穿着军装神采飞扬的面孔,他们都还很年轻,稚气未脱的脸上却带着四处征战留下的累累伤疤。当地的姑娘们对他们充满了崇拜和向往,恨不得以身相许。
在我们的学校门口,便常常见到军人模样的人与女学生携手而行。
“他们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当然会喜欢那些打扮洋气的漂亮小姐,怎么会看上我们这些女学生?”兰卿浅笑着,这样对我说。
我点头表示赞同。可后来,我见到一个军人模样的小伙子,浓眉大眼,高挑俊朗,每天站在学校的铁门外,翘首以盼。
他等待的正是兰卿。
“他只是图个新鲜而已,你又哪里比得上那些洋气的小姐?小心你当真了,将来悔的是你自己。”我依样对兰卿说。
兰卿低眼不语。良久,她轻声说:“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是铁了心嫁他。”兰卿又说。她神情平静,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我倒是看错了那个叫做张宋的小伙子。自从兰卿同他在一起之后,她变得爱笑许多,也渐渐地乐意同别人讲话聊天了。每当说起他,她眼睛便笑得弯起来,从前眉眼中哀戚的神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明朗的目光和话语中殷殷情意。
他对兰卿一心一意,他们相识不到一年,便成了亲。成亲那天,我作为兰卿最好的女伴,一直陪在她身边。她悄悄地握着我的手,对我说:“你知道吗,嫁给他是我这一辈子做过的最对的事。”
掀开红盖头的那一瞬间,兰卿的眼神里带着盈盈的泪,却无比明亮。衬着鲜亮的红妆,美艳不可方物。那本来简陋的新房,被这一对新人照得光彩夺目,熠熠生辉。
大婚不过三日,张宋走了。国内的战事再一次爆发,他们被调往华北。
兰卿大哭一夜之后,拿起一把剪刀将自己的头发剪短,穿上利手利脚的短衫,退了学去打工。
“我自然会在家里等他回来。”兰卿说。
可他没有回来,也没有人带信来。战乱频繁,他失去了踪迹,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三年后,其他待在南京的军属被遣送去了台湾。
兰卿听到消息,连夜收拾行装,准备躲回浙江老家。临行前她来辞我,我苦苦劝她。
“他不会回来了,你又何必如此?你跟着他们去了,下半辈子或许还会平安度日,留在这里又能怎样?”
“我走了,就再也没办法找他了。他若是回来,见不到我,可怎么办?”兰卿平静地说,“等事情过了,我就回来。无论如何,我会在南京等他。只要一天没有他死的消息,我就不会离开。”
后来,我远赴西北,等到再有机会回到南京的时候,已是快二十年之后。
物是人非,我本未奢望能够重遇故人。但一次偶然从街上走过,我突然记起,那条熟悉的胡同尽头便是当年兰卿的新房。
脚步不自觉地迈过去。时隔多年,战争与变乱早已将这个古老繁华的城市摧残得遍体鳞伤。可城市的角落,那些没有被摧毁的地方,却还残留着当年记忆的痕迹。
走到胡同的尽头,那里竟然还是我记忆中的那间低矮的小院。我走近前去,看到院门外还贴着红纸的春联。院里种着简单的作物,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花狗,冲着我汪汪叫。
我想起当年兰卿大婚的那一天,她走进这间新房的样子,是那样地坚定和幸福,仿佛一步跨进了灿烂的未来。
后来她是否曾经返回这里,是否曾在这里继续等待她的丈夫,我却不得而知了。
如今新房已是旧房,新人也已是多年不曾相见的故人。而这旧房如今的主人,又有着怎样的故事呢?
我抚着门上略有残破的春联出神,房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抬头望去,却怔在那里。
那不是兰卿吗?即使她穿着粗布衣衫,系着围裙,挽着发髻,即使她面颊消瘦,两鬓已霜,我仍然能认得出,那是当年的兰卿。
她也望着我。岁月让我们都变了模样,可从彼此的目光里,我们还是认出了对方。
她笑了,向我走过来,眼角的纹路清晰可辨。
“好久不见了。”她伸出手向我,手上的粗硬老茧温暖地硌疼我的掌心。
“你一直在南京?”我难以置信地问。
“解放后就回来了。还是老房子住得舒服。”她点头微笑。
“那……他?”我小心翼翼地问。
兰卿低眉笑道:“他回来了。断了一条腿,还落了一身没办法治愈的病,但他还是回来了。我们一起住在这里,一直到前年。”
“前年?”我惊异。
“我很高兴,他不是在战场上走的,而是在我的身边。”兰卿指着门上残破的春联,“这是他前年写的,我一直贴着,他一直都在。”
望着兰卿饱经沧桑的脸,我的眼前却浮现出当年大婚时她带泪的红妆,和她剪短头发时坚定的目光。
“我自然会在家里等他回来。”
本文作者:裁云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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