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与清欢
一部电影，会带你回到什么样的过去，又会唤醒，什么样的故事与回忆。
断 爱在黎明破晓前 1995
1995年，他站在讲台桌上，大声朗诵希尼的诗：一位自然主义者之死。
整年整月亚麻堰都在村镇中心
溃烂着；沉甸甸绿油油的亚麻
在那里腐化，被巨大的泥块压倒。
每天都在施罚的毒日下发酵。
水泡优雅地咕嘟咕嘟，青蝇
围绕着秽气织成嗡嗡营营的浓雾。
他在诗里看到了自己的死亡，与重生。他就要逃离这个小镇，带着尚未泯灭的希望，而从前的那个自己，将随着这场逃离而划上一个句号。他想到花的姿态，别人看到的是生长，绽放，凋谢；在他眼里，却是腐朽，重生，绽放。
念完这首诗，他不语，而是转头看向北方，他的梦想寄托的地方，他将在那里重生、绽放。讲台桌下的同学们不明所以，以为这位年轻的老师又陷入了某种情绪之中，一如往常一样。只有一个人是清楚这场策划已久的逃离的，此刻她正坐在教室最右侧第三排的座位上，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发呆。
她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长着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庞，在一众高二学生里绝不是出众的那一个。但不知怎地，语文老师对她青睐有加，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如果一定要说她有什么独特，所有人心里都会冒出一句话：她太不像一个孩子了。
下课铃响起，他回过神来，默默地收起自己的目光，收拾起讲台桌上的书本教案。忽然他感觉到一股温暖而有力的目光，他没有抬头，他知道一定是她在看他，那个他最喜欢的学生，心里充满对文学的热情与未知的渴望，像极了十多年前的自己。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所以必须做些什么。
“清欢，你跟我来一下。”他把她叫走，她紧随在他身后，努力跟上他大步而坚定的步伐，她知道这样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但能做的仍旧只是默默地在他身后，看着他的颓败，看着他的意气风发，看着他将要散发出慑人的光芒，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他走到自己的桌子前，将手中的东西放入已经收好的纸箱里。然后顿了顿，好似在回忆一遍还有什么忘了整理，确定没有后，他转过身看向清欢。
今日的清欢和记忆中的那个女孩没有任何差别，扎着马尾，安静沉默的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仿佛等待是她这辈子唯一在做的一件事。他笑了笑，他看到过这个安静女孩的汹涌内心，和坚毅的眼神，决绝强韧的内里。
“清欢，赠与你的那些书，你要好好读。”
“好的，老师。”清欢看着他，心里慢慢升起一股焦虑与悲伤，他就要走了，就要去很远的地方，她无法再跟随他的步伐。她半合半张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又深深地忍在心里。最后唯一吐出来的一句是：“老师，保重。”
他笑着点点头，抱起纸箱就要往外走。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与力量，清欢上前拉住了他的衣角：“老师，能给你写信吗？”
他有些惊讶，随即点头：“可以的，说不定我会在信中检验你有没有偷懒。”她听到这句话放松了许多，她害怕彻底的与老师断了联系。她放开手，最后一次默默地跟在老师身后，看着他走出办公室，走出学校，走出这个小镇。
他走出办公室，走出学校，走出这个小镇。天刚破晓，经过小镇的第一辆绿皮火车载着他开始这场谋划已久的逃离，他需要实现自己的梦想，也知道这个小镇是不会再回来了，自然会将与之相关的一切全部割离。他想到了清欢，想到安静而沉默的站在那里，他明白清欢汹涌的内心，自然也明白这个女学生对自己朦胧的喜欢。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在这个偏远的南方小镇对自己说了最后一句话。
此刻，清欢正坐在三楼的书桌前，透过窗户看向远方，心里美滋滋的想着与老师通信时该写什么。她忘了自己没有老师的地址，也就无法寄出一封可以收到回执的信。那一年，她16岁，正上高二，她不知道的是，他离开的这天，美国上映了一部电影，叫做：爱在黎明破晓时；她也不知道，这一断了联系，便真如电影里一般，相遇再过九年。
舍 爱在日落黄昏时 2004
2004年京城的冬天，来得格外得早。他将身子蜷曲，缩在被子里，不愿触碰清晨空气里饱满的寒气与颓败。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墙角几箱沾了灰尘的书。
他已经忘了九年前离开小镇时自己的样子，但他知道，那时一定意气风发，满心斗志，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九年时间梦想终究被现实打败，他的锐利尖角也被现实打磨的光滑平整，像冬日里的花朵，只能将自己深深埋藏于冰冷厚实的土地里，期望春天可以重生绽放，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绽放的机会，还是已经永远的腐朽在土里。这是他的黄昏落日。
终于还是穿上衣服，走出租住的四合院，他牵过一辆老式自行车，奋力的踩着向附近的学校驶去。他经商失败，重新拾起了书本教案，做回了老师。和从前一样，教习语文，而不同的是台下坐着的学生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些了，他也再没有慷慨激昂的念过希尼的诗，那位自然主义者，和着心中的希望，一起被扼杀在九年的风雨飘摇中。
他记得教导主任说过，今天会来一位新老师，研究生毕业，也是教习语文，需要他带她一段时间。所以当他赶到学校时，放下车便急匆匆的向教室奔去。即使再落魄，他也记得守着自己的原则，比如不迟到，比如说，让自己整洁干净。
教室里，学生们都到了，他们正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那位陌生人，一个扎着马尾的年轻女孩。他一眼便认出了她，就像这九年里从未忘了她一样，他曾经的学生，清欢。
他哑了口，却没有露出太多惊讶的表情，一直以来，他都有一种感觉，他知道他会在某一天某一个地方与她重逢，这种感觉伴随在九年的时光里，所以他不惊讶，只是一件意料之中的事情如期发生，既然发生了，时间与地点也就不再重要。
上完课，他和她一起走出了教室，谁都没有开口打破沉默。她像许多年前一样，紧随着他的步伐，看着他厚实的臂膀，还有相比九年前微微有些微缩起的身影。她看到了他的变化，但什么也不说。她在九年前喜欢上自己的老师，那位老师在某个下午的课后带着她初生朦胧的
爱意逃离了那座小镇，留给她一箱子的书。
她在他走后，认真的反复的读完每一本，每每想要给他写信时，才失望的想到自己根本没有他的地址。她常常在课后发呆，看向窗外，看向老师所在的方向。她暗暗给自己的人生定下目标，那是她的梦想，她想要一辈子跟随着老师，所以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努力考到那座城市。第二年高考，她拼了命的努力获得回报，她如愿考上京城的一所大学。
大学结束，她继续考了研，她就是这么一个认真执拗的人，却又不会钻入死角。她坚信着有一天会和老师相遇，所以不用刻意寻找，她安心下来让自己的内在更加丰满，希望在遇见他时，一眼就能被他认出。
这天，她的梦想实现了。她紧随着他的身后，看着他依旧坚毅有力的步伐，她不知道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什么，但她明白，他的心一如那年一样，充斥着可以灼烧一切的烈火，只是这团烈火，如今尚还沉睡在坚实的后壳里。她要唤醒它。
第二天她把自己的行李搬到了他在四合院里的小房间里，空荡的房间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原本灰暗的色调加入了明丽的色彩，他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很早之前就已经预见了这件事的发生，如今只是如同电影一般的剪影、重放。他感到自己死寂的心重新变得有些活跃起来，有一颗种子破土而出。
他在教书之余开始写作，不写别的，只写内心里光怪陆离的世界，他把所有荒诞不经的故事跃然于纸上，内心里却一片平和。这个冬天很快就要过去，春天，春天就要来了。
她时常半靠着棉被，手中拿着一卷书，偷看他认真书写时的背影，她喜欢这样的生活。她心里一直很清明，舍弃一生，只不过为了一个小小的暗藏心中的梦想：能够紧随他的步伐。她做到了。
舍与得之间，有时难以取舍，但她明白有舍才有得，这世间没有平白无故的赐予，也没有毫无预兆的失去。她在舍得之间做了选择，并愿意永远的坚持下去。
离 爱在午夜降临前 2013时间越走越快，转眼间日历翻到了2013。平安度过了玛雅人的世界末日，他的病情却没有太多好转。两年前，他被诊断为癌症晚期，几个阶段的化疗与几次大手术也没能挽救他正在消逝的生命，两年间，他苍老了许多，由于长期的卧床与食欲不振，肌肉与身体的各部分机能都退化的厉害，没有人会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刚过了他的47岁生日，还未到知天命的年纪。
清欢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熟睡的样子，眼里更多的是温柔与安静，没有太多悲伤。就像九年前她与他相遇的那一天，她就知道她这辈子的走向了，所以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她都会坚定的紧随他的步伐，即使他不再自己走路，需要她推着才能到外面透透气，她依旧是跟在他的身后，没有什么改变。
这九年的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他的第一部作品大获成功，重印了八版，接下来的几年他达到了人生最辉煌的高峰，文学奖项的接踵而至，写作收入支撑起家里的生活，换了房子，买了车，他和她准备要一个孩子。
正当一切都顺顺利利，厄运在这时悄悄拜访。他去医院做全身检查，几天后被告知诊断出癌症，已是晚期。想要孩子的计划必须搁置，他住进了白色的小房间，躺上白色的床铺，就再也没有下来过。
生活一路跌跌撞撞的走过，时间也不因为某个人的好坏而变疾变缓。他接受治疗之后，生活没有太多的变化，和九年前一样，和写书成功后也一样。她每天在下班后会先回家做饭，送到医院和他一起吃完，然后两个人安静的看书，或是说话，晚上各自在相邻的床铺睡觉，第二天清晨她早早离开，他开始写作。
是的，他没有因病而放弃写作，他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所以必须做些什么。他开始回忆两个九年的经历，独自一人闯荡时他的心里装着她，和她在一起时心里也是装着她的。他开始写作，这一次不再是写别人，而是写自己，他在笔记本的第一页写上了四个大大的正楷：我与清欢。
清欢一直不知道，他在29岁站在讲台桌上时，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爱上了她。那是一个成年人对一个未成年少女的爱，隐忍且小心翼翼。所以他必须离开，必须和她断了一切联系。这是他的舍得，舍弃心中强烈的欲望与占有，保全她的正常生活。如今看来他获得了更多的回报，从九年前重逢的那一天起，他得到了更多，所以他不曾抱怨病魔的到来，他想起伏尔泰的话：没有所谓命运这个东西，一切无非是考验、惩罚或补偿。
2013年9月9号，<爱>的第三部<爱在午夜降临前>正式上映，半个月后网上有了较为清晰的枪版。
他和她一起躺在医院房间的床上看完了这部电影，连带着前两部。她静静地依偎在他的怀里，他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吻去脸颊上的泪珠。
这三部系列电影像极了他们生命里十几年来的印照，走过的路，漫长的等待、遇见与相处。没有太多的激流汹涌，更多的是平静、沉默，相濡以沫的伴随。
他终究是没有撑过这一年，甚至没有撑过那一天的午夜降临。在他们相遇18年后的某个夜里，他在她的怀里安静的闭上眼睛，永远离开了她。
几天后的葬礼结束。清欢回到家里，久未居住的卧室客厅挤满了灰尘，只有厨房干净整洁。她忽然不知道未来该做什么，她打开他去世之前交给他的笔记本，看到第一页写着四个熟悉的正楷：我与清欢。
她怔了怔，心里慢慢升起一股难以言明的欣喜，逐渐变得清明以来。她打开抽屉，取出一个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也写上四个正楷：我与长生。
长生，在你离开后，我看了你的笔记，我忽然明白，离别真正的含义。当我还是学生时，你和我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记得。你说：花的姿态，别人看到的是生长，绽放，凋谢；在我眼里，却是腐朽，重生，绽放。离别的真正含义会不会也是如此呢，也许离别是一个开始，我们将会重逢在许多年后的某一个冬日，正如十八年前我遇见你一样。没有讶异，没有惊喜，只有内心汹涌的情感化作一股平和，仿佛本该如此一般的念想。
长生，我想我依旧紧随着你的步伐，但前面不是死亡，而是像许多年前的那个自己一样，为了与你重逢而好好生活，让自己的内在更加丰满，希望再遇见你时，一眼就能被你认出。
<完>
写长了，来不及自己再看一遍，晚上加班迟了，明晚修改 0 0。
文中关于【花的姿态】的解释向老陈新专辑致敬，借用了她的哲学概念。
此篇为文集【电影回忆录】的一篇，文中的三部电影自己非常喜欢。
摄影：Amour；Adrian Donoghue.
另此文送给清欢姑娘，望喜欢。
本文作者：苏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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